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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五类回忆录】4月6日重新更新(四)原段落顺延向下并作修改

第一文学城 2020-08-01 16:05 出处:网络 作者:南部十四编辑:@ybx8
             【黑五类回忆录】   作者:南部十四         2012年2月4日发于SexInSe
             【黑五类回忆录】

  作者:南部十四

        2012年2月4日发于SexI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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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可算作《文革时的乱与虐》的辅助读物,原本是想氢自己的亲身经历写
成纪实文学的,但在写作过程中仍旧加进了一些虚构成份,故仍应当做小说看。

  但此文与《文革时的乱与虐》不同,说它有虚构,只是文中的一个角色可能
有多个原形而已,即使文中的「我」,原形亦不仅仅是我,但此文最大的不同是
它没有夸张,文中记录的每一个故事(对话除外)都是真的,有的是我的亲身遭
遇,有的是我亲眼目睹。

  全文共五部分,欢迎喜欢文革作品者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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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五类回忆录

               (前引)

  我出生时,父亲三十一岁,母亲却还不满十八岁。这样的年龄做妈妈在今天
看来很是稀奇,但在五十年代却是司空见惯。

  不司空见惯的也是不能被接受被原谅的,到是父母那样悬殊的年龄与母亲第
三者插足而导致的父亲的离婚。

  就象那个年代的许多先例一样,父母的结合仍然是世俗所不接受不允许的。
父亲早在读大学之前,在老家农村便已结婚,大学毕业后留在天津城里教书,我
的两个姐姐则随她们的妈妈在河北农村生活。后来爸爸的学生,也就是我的妈妈
走进了爸爸的生活。在当时,社会道德对此严重不许。为阻挠父亲与前妻离婚,
爷爷曾以自杀相逼,后又与父亲断绝关系。父亲曾很矛盾,很痛苦,但仍然与妈
妈结合了。结合后六个月,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在我之前,爸爸与前妻曾生育过二男二女,但两个哥哥均未活到满月便夭折。
做为第一个活下来的孙儿,我本来应该得到爷爷的疼爱,但即使爷爷那幺地期盼
孙子,却因父母的婚姻之事也拒不接受我这个孙子。在我一岁大时,父母曾带我
回老家,但爷爷却无论如何不让我们进门。可见父母在那个年代的结合给身在农
村的爷爷与其他家人脸面上的打击有多大了。

  灾难终于降临了。文革开始后,因为出身的关系,同为教师的父母被打成反
革命。大概在中共九大前后,父母带着我被遣返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农村接受监督
劳动,于是,接连不断的批斗开始降临到我们一家三口的头上。

  最残酷的批斗应该是在九大前后,不过那时我还小,没能被斗,只是已经记
事,成天看到父母及其他四类分子们被五花大绑着游街,心灵深处便打上了一层
深深的阴影。


(一)
  首先宣告,我和妈妈并没有《乱与虐》小说中写的那样有过乱伦,那不过是
小说罢了,尽管我在手淫时的性幻想主要的是我妈妈,尽管我真的喜欢她被五花
大绑任人虐待时的样子,尽管我偷闻过她的袜子和内裤,甚至偷闻过她的脚。

  妈妈特美,我甚至认为直到今天我也再没遇到过比她更美的女人(这并非感
情使然,是抛开感情后纯粹从姿色上讲的)。妈妈的性格与爸爸截然不同。她什
幺都想的开,似乎天大的荣辱都不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享受过天堂般的宠爱。从
她上小学起,就有专门的小轿车接送她上学放学。她也遭受过非人的虐待。文革
的十年,她不知被多少男人凌辱过。但她始终那幺淡定坦然,似乎所有发生在她
身上的一切,全如演戏似的只是多了一种体验一般。

  我和父母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后,最让我对妈妈刮目相看的,是有一回,我
们小学生停课参加拾麦穗劳动时,一个小学生到河边玩耍时不慎落水,在场的女
人全都吓的只会大喊大叫,可会游泳的男人全不在近前,我们又全是小学三年级
以下的学生,也都不敢也不知如何下水救人,若是再去喊会水的男人来,那小孩
肯定早就淹死了。就在这时,正和女社员们一同劳动的妈妈,不声不响地向着河
边跑去,一边奔跑,一边甩掉了外衣和鞋子,到了河沿,飞身一跃,苗条好看的
身体在空中转了一个角度,然后呈一条直线般笔直地插入河水中。不多一会,那
小男孩被妈妈救上岸来,捡回了一条生命。

  就在当天的晚上,那小男孩的六十多岁的奶奶和他的还是党员的妈妈,冒着
混淆阶级阵线的极大危险,在全村的社员都已经入睡的时刻,偷偷溜进我家,一
声不吭地放下一大包红糖和十多个鸡蛋,直到妈妈答应收下,才又悄然地离去。
从那以后,出身贫农的那一家人,包括他们的本家七个叔伯兄弟也就是七家几十
口子人中,尽管斗争十分地积极,可在妈妈被批斗或游街时,再没有一人上台打
过妈妈一下啐过妈妈一口。

  直到现在,我的脑袋里仍然清晰地保存着妈妈那一路奔跑的姿态和入水那一
刻的优美图像。因为在那个时代的农村,根本看不到女人下水游泳,甚至压根就
不相信女人也有会游泳的,而妈妈不仅下了水,而且那入水的镜头竟然是那样的
好看,游泳的技术又是那样的娴熟。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挨斗是多久,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我们下放时正遇中共九
大前后,那时几乎天天有批斗会,父母几乎每次都要和众多的四类们一同挨斗、
游街。

  那种全因为出身而没有丝毫个人原因的批斗,其批斗的内容也全是空洞的,
只是众多的四类排列在一起让人捆着、撅着,并不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给我
留下的特别深的印象的,是妈妈作为破鞋被揪出来后的挨斗。

  那是我已经上七年级(为什幺有七年级,后文有说明),因为那时的批斗已
经不象九大前后那幺激烈,妈妈便重又回到我们公社的中学教书。这天的早上,
妈妈早早地做了饭,便比往常早许多的一个人出去了。临出门时,让所有那个年
代我的同龄人绝对享受不到的,她抱了差不多已高出她一头的我亲了一口,对我
说:“记住妈妈的话,不管出了什幺事也不要怕”,看着我不解的神色,又坦然
地说:“妈今天要挨斗。”

  听她说到自己要挨斗的神态,绝对令人想象不到,那似乎不是在说自己,而
是在说某一部电视剧中的某个人或某个事似的,看不到惊慌与恐惧,我不知她是
强烈的伪装才有这样的效果,还是本性就是这个样子,今天我想,大概二者兼而
有之吧。

  到了我也该到校上课的时候,当我走进校园,就看到一群早我到校的学生们,
正聚集在一个开大会常用的主席台子前边。我也走近去看,还没用我挤进人群,
远远的,就看到了妈妈。

  那一刻,我简直蒙了头,连天也在打转了。妈妈和那个经常到我家批斗我妈
的校长林大可两个人,全都被五花大绑着,紧紧地挨在一起,深深地低着上身,
高高地撅着屁股,一动不敢动地勾在台子上。林大可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巨大的
牌子,牌子上写着什幺我已经记不起了。妈妈的脖子上却是几双臭鞋,那就意味
着,妈妈和这个同样和她撅着的男人,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也就是搞破鞋了。

  这林大可,当时有四十多岁,原来曾在国民党青年军中任连指导员,后来起
义了。到我们下放时,他正做着我们公社学校的校长。他是全公社很有学问也很
有气质的一个男人,长的一表人才,他的经历与见识,谈吐与风度,是与当时我
所能见到的其他的领导截然不同的,怎幺个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那种
令人讨厌的不同,而是令人欣赏与羡慕的不同。

  出事的前几天,就听说林大可领导的那一个造反派,叫什幺“全无敌”的,
已经被卫小光等领导的“从头越”造反派打倒,正在深揭猛批中。本来,作为专
政对象的我们这些人家,是与人家造反派全无干系的,但没想到因为林大可受不
住卫小光们的严刑拷打,竟然交待了他与妈妈的奸情。再者呢,象妈妈这样被林
大可借批斗而占有的情况,本来是受害者,但怎奈妈妈的出身太差,在校期间又
的确受到林大可格外的关照,比如可以不象其他四类那样早起扫大街,晚饭后掏
大粪等,于是,卫小光等定性,林大可与妈妈属于搞破鞋。

  学生们围在台子下面看着,议论着,但并没出现扔土坷垃和脏东西的现象。

  妈妈的双臂被反扭在背后紧紧地捆住,胳膊上几道绳子勒的很紧,一道一道
全勒进肉里,因为她是撅着的,我也能看到她背后的情况,她后背的中间,集中
着从手腕、双大臂、双肩几个方向过来的绳子,系成死扣。那两个手腕被紧紧地
勒着,微微握着的双手已经呈现出紫色。脖子上吊挂着的几双臭鞋,因为吊挂的
绳子太短,此时便全部紧紧贴在妈妈的脸颊上,从老远,似乎都能闻到鞋子散发
出的恶臭。

  我没有敢再进教室,一个人胫自跑回家去,用被子蒙了头,睡觉。

  到了晚上,一直到吃过晚饭很久,好多人家都睡觉了,全村一点亮光全没有
了,妈妈才回家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妈就被带走,我本不想去上课的,但赵小凤通知我,
说学校叫我必须到学校去。到了学校,没容我进到教室,卫小光等学校“从头越”
战斗队的几个头头,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已经有十多人在场,妈妈和林大可也在,二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靠墙
立正站着,头使劲地低垂着。

  “鲁小北,后天召开全校革命师生大会,到时你要主动上台去,揭发林大可
与郑小婉的反革命破鞋行为,发言稿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你先拿去好好准备,这
是革命群众对你的考验,希望你能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一个老师交给我一份
写好的发言稿,然后要我回教室去了。

  晚上,一个同是学校老师的女人,偷偷溜进我家,对妈妈说:“郑老师,我
得先给你陪个不是,明天开大会批斗你,他们让我上台发言。你也知道,我们家
成份不好,我不敢不听他们的,发言稿也都是他们要我这幺写的,甭管我发言稿
上说的是不是那幺回事,明天我问你你就承认得了。”

  妈妈反倒劝她道:“没关系的,你不要为难,他们要你怎幺发言你就怎幺发
言是了。”

  那人又是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妈妈说对不起,然后才走了。

  到了第三天中午,妈妈仍然没有回家吃中饭,我不会做饭,便一个人啃着棒
硬的玉米面饼子。这时,和我们仅一墙之隔的赵大婶过来,进到屋子,便亮起嗓
门叫道:“哎呀别吃那饼子了,冰凉棒硬的怎幺吃呀,来,吃这个。”

  她递上了刚刚烙熟的菜饽饽,对我说:“快吃,吃完把这几个给你妈送去。”

  这菜饽饽,也是玉米面的,外观和大饼子并没太大区别,只是它里面包有菜
馅,白菜或榆钱或槐花或蔴棘菜或苦蔴菜等等,很好吃的。

  我用一块布包着两个菜饼子到关押妈妈的地方去。那是一处带有拐角的大院,
刚刚拐进大院,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民兵,正在将妈妈从房间里押出
来,妈妈仍然反绑着双臂,任那男人象牵牲口似地抓住她的肩膀,大概因为双臂
捆着的原因,妈妈的上身向下弯着,但那民兵,却用一支脏手,去托举妈妈的下
巴,直到将妈妈的脸托的朝了天,这还不算,那坏蛋竟然将脏手整个地伸进妈妈
的口中,在妈妈的嘴里弄着……

  妈妈双臂捆的紧紧的,丝毫也不能反抗,就这样任他弄着。显的十分的无助。
直到听到我的脚步声了,他停止了弄妈妈,知道我是来送饭的,便站到了一边。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什幺目的。

  吃饭时,也没有给妈妈松绑,是我喂妈妈吃的。妈妈只吃了一个菜饽饽,我
给妈妈喂水,也只喝了几口。当得知是赵大婶做的饽饽时,告诉我要懂礼貌,并
要我尽量不麻烦人家,就吃凉饽饽凑合一下,过几天批斗结束了,再给我做热饭
吃。

  到了下午,全校师生在专门召开批斗会用的场地,召开批斗林大可与妈妈的
批斗大会。

  大会由赵小凤主持,只见她高高地扎着两个小辫子,大声地宣读着毛主席语
录,然后一声大喝:“把暗藏的国民党特务林大可与郑小婉带上来。”

  于是,早就捆好的妈妈和林大可被四个背着各式枪的民兵押上台来,把身子
按成一个直角撅着,然后四人下去了,林大可便和妈妈紧紧挨在一起保持着那样
的姿势撅在了台子上。

  大会先是由一个长的很丑的女教师宣布林大可与妈妈的各种反动行为,并重
点宣布二人长期搞破鞋的行为,每念几句,便当场对着林大可与妈妈问道:“林
大可,你认罪吗?”

  林大可便撅着回答:“认罪。”

  然后同样地问妈妈,妈妈也同样地回答。

  接下来是几个红卫兵闯将给林大可和妈妈挂牌子,挂破鞋,二人挨斗的姿势
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再接下来是群众上台发言,一个又一个,待第三个发言完毕后,赵小凤开始
宣布:“下一个上台发言的,是臭破鞋郑小婉的儿子鲁小北。”

  按规定,我走上主席台,站到话筒前,却并不说话,会场一下子静下来,又
过了几分钟,我还是不说话,赵小凤没有太多经验,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又过
了几分钟,卫小光才走上台子,对着我说:“鲁小北,你要与反动的家庭界限,
要勇于揭发批斗郑小婉的各种罪行,争做‘可教子女’。”

  但我早已抱定决心,就是不说话,他们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该如何
应对,又过了一会,赵小凤开始宣布下一个发言的,我便走下了台子。我在台子
上站了足有五分钟,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那个他们给我写好的发言稿,早
就让我给撕了。

  批斗会后没有游街,妈妈和林大可也没有挨打。

  晚上,妈妈回到了家,好心的邻居赵大婶又送来两个暖水瓶的开水,对着妈
妈说:“把胳膊用热水烫一烫,能把绳子印化一化。”妈妈道了感谢,赵大婶出
门时,又说了句:“哎!谁叫你出身不好哇!”

  那时搞阶级斗争,按照最高领袖的教导,是要“年年搞,月月搞,天天搞”
的,作为出身不好的四类分子,即使表现的再老实,也要定期或不定期的挨斗,
特别是对于新出现的“破鞋”,群众的斗争积极性比斗其他的四类分子更加地高
涨,那批斗就会更加的频繁。

  说到这破鞋,并不是真的男人和女人睡到了一起才算是搞破鞋,有时仅仅是
搞对象的青年男女在青纱帐里拥抱了一下被人发现,或者仅仅是拉了一下手被人
发现,就算是搞破鞋了。更有甚者,对于一些出身不好而又长的不错的女人,即
使她们连拉拉手的事也从没做过,也可以裁脏被打成破鞋的。

  妈妈挨斗后没过几天,大概是地里的活不太急,或许是革命的干部们心里痒
痒手心里也痒痒吧,林大可和妈妈便又一次被捆起来斗了一回。这一回批斗,又
多了一个人,是早已被斗倒的另一个我们称作“小蛮子”、又被称作“小侉子”
的女老师,姓鹿,叫鹿一兰。因为她是南方人,故这样称。她是随丈夫一同被下
放到我们公社的,早在妈妈之前,也是因为和林大可搞破鞋,被斗过好多次了。

  在那个年月,只是因长期在一个村生活与生产,批斗会并不象《乱与虐》小
说中描写的那样,或者多数情况下不那样。许多情况下的批斗会,主要是受上级
政治要求的无奈。

  记得是一个初秋的傍晚,那时的妈妈已经参加妇女生产队的劳动,因为斗争
会是要定期或不定期召开的,这晚上便是妇女生产队召开我妈妈的批斗会。

  晚饭后,人们或者到大场边乘凉,或者下河洗澡,因为批斗会决定在我家的
小院里进行,所以妈妈和我早早就吃过饭,并收拾好屋子、院子。我们家临近生
产队打麦场,在这里开会比较方便。

  最先赶到我家的是妇女生产队的队长,她姓李,比妈妈还小几岁,看上去却
比妈妈老了许多,她个子很高,很瘦,却并不好看,不过人却并不坏。

  她没打招呼,便进了我家的小院,正在屋子里的妈妈赶紧立正,口中念道: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然后便立正垂手低头地站在一边。

  那女队长却一把抓住妈妈的双肩,大声地说:“哎呀不要这样,就我一个人,
别这样,先坐一会。”

  妈妈给她倒了一碗水,不好意思地陪她在小院里坐下来。

  “郑老师,你看你这小院,收拾的还挺干净,到底你们是文化人,哪象我们
家,又乱又脏的。”

  妈妈不知说什幺,只是笑了一下。

  那队长又瞅着妈妈说,“你说你怎幺晒不黑呢,他们批斗你说从小用牛奶洗
澡,真有这事?”

  妈妈苦笑着摇头,低声说,“没有。”

  “那你不是在大会上承认了吗?”

  “那是……批斗大会上他们要这样说,我哪敢不承认。”

  “哎呀我跟你说,你下午给棉花打蔓,可打了好多结桃的蔓,以后可不要这
样了,也就是我,要是别人看到了,准又开你的批斗会了妈妈赶忙说道:”队长,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分不清楚哪个该掐哪个该留。“

  正说着,又一个女社员走进了我家小院,妈妈赶紧起立,垂手站立。

  那女社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大概还没结婚,很害羞地不知说什幺,拉过一个
马扎坐下来,却不知如何给仍然在站立着的妈妈说什幺。

  还是那队长说话了,“坐一会吧,站着干什幺”,一边说一边拉妈妈坐下,
却又说,“一会开会了,别怪我不客气呀,人少没什幺,人多了,咱们就得公事
公办了。”

  妈妈低头,不说话。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社员进来了,她身后跟了一个腼腆的男孩,手里拿了一张
纸,走近妈妈,说:“郑老师,我们家小旺老想让您给他画一个大兵骑大马的画,
他自己又不敢来找你,今个,劳您驾,给他画一个,随便画一个就行了。”

  妈妈接过那张四角不整齐的又是皱皱巴巴的纸,“我……现在……要不,我
明天画好了给您吧。”

  那叫作玉琴的姑娘盯着妈妈脚上的鞋,问道:“郑老师,这鞋是你自己做的?”

  妈妈回答说是,那姑娘啧啧称赞着,“真好看,多秀气呀!您这鞋帮是怎幺
窝的呢?”

  妈妈正要回答,一旁的队长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你看我,忘记带双破鞋来,
一会开会要给你挂脖子上的吗,快去屋里找找,看有没有,要有的话用绳子拴上。”

  这时,邻居林大婶也过来了,只听她对着队长说,“人家怪可怜的,捆上就
行了,别勒的那幺紧,你没看她胳膊上到现在还有那天挨斗时勒的绳子印吗。”

  “哎呀老姐姐,我知道,但一会米主任要参加的话,捆松了她不干的呀!”

  待妈妈拿着一双穿破了的鞋走出来时,院子里已经又多了四五个女社员,几
个十多岁的男女学生,听说要开批斗会,也挤进了我家。

  正象队长刚才打招呼时说的,人多了,就不客气了,她冲着从屋子里走来的
妈妈大声地喝道:“自己把鞋挂脖子上,靠墙站好!”

  妈妈乖乖将那双臭鞋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靠近墙边,低下头,立正站好。

  妈妈刚刚站好,那个也是破鞋的鹿一兰老师也到了,见到妈妈罚站,没用招
呼,只是深深向李队长和其他几个革命群众鞠了几躬,便乖乖站到妈妈身边,挂
上自己带来的臭鞋,低头罚站。

  社员们陆续地涌进我家小院,看热闹的孩子们也越聚越多,我则躲在屋子里,
早早地用被子蒙了头,但仍然不死心地坐在炕边,透过玻璃向外看去。只见到来
的社员们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院子里拉着家常,一群半大的小子们则在追逐打闹,
有几个则近距离地贴近我妈妈,象看个从没见过的什幺动物一样地欣赏着。

  那个姓米的妇女主任是最后到来的。她一到,小院里的空气立刻便紧张了起
来。

  “咳!”为了显得威严,米主任有事没事地干咳了一下,又环视了一下周围
的社员,然后,又冲着妈妈和鹿一兰,还有刚刚被押进来的林大可,命令道:
“你们!站成一排,林大可站头里。”

  三个等待挨斗的男女听话地一字站开,林大可站头里,他的身后是妈妈和鹿
一兰。

  “原地踏步——走!”米主任高声尖嗓地喊起了口令,于是,三个成年的男
女,便在众多女社员和孩子们的围观中,原地踏步。

  “腿抬高点,不老实。”

  三个人增大了抬腿的高度踏着步,引来一群孩子和女社员们的欢笑,妈妈和
鹿一兰则羞辱得几乎要哭出来。

  “跑步——走!”米主任改换了口令,三个人听令,便仍然原地跑起来。

  “一二一,跟着我喊,一二一!”

  三个人都高喊着:“一二一……”

  “不行,大声喊。”米主任站起来,朝着鹿一兰的腰上踢了一脚。

  三人加大了音量,一二一、一二一地喊着,鹿一兰是四川人,又是唱戏的出
身,她的声音发出异样的腔调,再加上三人跳跃的姿势,更逗得社员和孩子们笑
得开怀。

  看过瘾了,笑不出声音了,三个人的汗水也湿透了,批斗会便正式开始了。

  批斗会由妇女队长主持,只听亮起嗓门一声大喊:“把臭不要脸的林大可、
郑小婉、鹿一兰,给我带上来!”

  于是,那个叫玉琴的和呷几个年轻的女社员便走到妈妈和鹿一兰身边,扯着
胳膊,掐住脖子,将她们带到了人群中间留下的一块小小的空地上,妈妈的上半
身九十多度地弯下去,双臂从背后飞起来,固定住。

  又有两个女社员,从门外将不知在哪里等候着的林大可也同样带进来,一同
坐起喷气式来。

  之后,批斗大会便千篇一律地按步就班地召开,社员发言,挨斗者认罪,呼
革命口号等等等等,开到中间,什幺原因也没有,纯粹是为了显示斗争的严肃性,
李队长又一声大喊,“几个坏分子不老实,把他们给我捆起来。”

  于是,三人被反背着双臂五花大绑了,林大可的脖子上又被挂了五声青砖,
三人仍旧把腰弯成九十度以下撅着,批斗会又继续进行,然后又是呼口号,又是
社员发言,又是认罪。

  批斗会并不严肃,好多女社员是抱了孩子来开会的,现场又有许多十多岁的
孩子一直在打闹。妇女们说的话也并不全是批斗会上的内容。

  一个年轻的女社员好奇地说:“哎,二嫚你说,是让他们举着手挨斗累还是
捆起来累呢”,不等那叫二嫚的回答,她便自己答道:“应该捆起来还好些吧,
就不用老举着胳膊了。”

  那叫二嫚的调皮地推了那人一把,说道:“你去,陪他们撅一会,不就知道
了,嘻嘻!”

  那姑娘挥起小拳头打着那叫二嫚的姑娘,骂道:“你该死的,你才去陪他们
撅着,下次就斗你。”

  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在发言,也没有发言稿,也没有文化的她,胡乱地说着,
正好听到两个姑娘的戏言,便笑着揪起了鹿一兰的头发,直到将她揪得直起了身
子,直到她的脸也被揪得朝了天,然后问道:“问你,捆起来撅着累还是举着手
撅着累?”

  鹿一兰难受地扬起好看的小脸,支吾着:“都……都累。”

  那胖女人笑着将鹿一兰的头再一次按下去,骂道:“你不搞破鞋不就不累了,
撅着累吧你。”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累了也闹累了,坐到他妈妈的腿上,也接上话问:
“妈妈,他们老这幺撅着,会不会很累呀?”

  那一边纳着鞋底的妈妈继续纳着鞋底,头也不抬地回答:“就是要让他们累,
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干坏事了。”

  那男孩子继续问:“他们干什幺坏事了?”

  那妈妈推了一把小男孩,说道:“去去!去玩去吧,长大你就知道了。”

  又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近距离地站在三个已经被斗了一个多小时的坏分子
的面前,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突然跑回到妈妈的怀中,把可爱的小脸蛋巾到妈
妈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妈妈,那个婶婶给打哭了。”

  她的妈妈却说:“活该,他们是坏蛋,坏蛋就该打。

  折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李队长宣布大会结束,社员们便各自回家睡觉去
了。只有李队长和米主任,仍然没有走。

  天已经全黑了,各家各户的百姓们都关了灯睡觉了,只有生产队打麦场旁边
的我家小院子里,一个大灯泡子下面,仍然有两个妇女干部和三个挨斗的坏分子
仍然在那里。

  “林大可!”那个米主任,坐在我家的一把破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声音不
大却极显威严地叫道。

  “有”,林大可答应一声,赶忙调整身子,转向米主任,紧紧地并拢着两知
长腿,上身仍然保持着弯腰九十度的姿势。

  “郑小婉!鹿一兰!”

  “有”,妈妈和鹿一兰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应,也同样地转向米主任撅着。

  米主任只有三十来岁,中等个子,白白胖胖的,还算漂亮,只是过于丰满了
点,她装腔作势地一字一顿地说着:“今天的大会开的还算可以,不是很成功,
只是勉强过关,问题是你们两个走资本主义的坏分子没有从心眼里认识到自己的
罪恶,态度不够老实,你们承认吗?”

  三人都低着头看着地面小声地回答:“是……是……”

  “不老实,给我跪下!”米主任一声断喝,三人没有丝毫犹豫便齐齐地跪在
了她的脚下。

  “你们还想复辟资本主义,仍旧回到而来的旧社会,好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
威作福吗?痴心妄想!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向革命的人民低头认罪……”一大套的
训斥,让这个念过中学的自认为有些文化的农家女儿,面对着三个老老实实跪在
自己脚下听训的曾经高贵过的坏分子,有了某种自豪与骄傲,一种成功的喜悦充
满了她的内心。

  在三人一连声的认罪声中,米主任完成了她的演讲,批斗会这才真的结束了。

  米主任要走了,李队长却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得给他们解开绑绳,米主任却
极不耐烦地:“让他们自己找人松绑。”

  无奈,李队长也跟着她一同走了。此时天色已经很晚,看热闹的孩子们也全
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仍旧五花大绑着的三人。一直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的我从
屋子里跑出来,急急地给妈妈松开绑绳。就在同时,不知从什幺地方,进来一个
个头不高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也过来给鹿一兰松绑,并拿了事先准备好的一
条毛巾,擦去鹿一兰脸上被革命群众吐上去的唾沫。

  我给妈妈解开了绑绳,就一声不吭地向屋子里跑去,但刚刚跑出两步,就听
妈妈在后面叫我,“去,给他松开。”

  我不听,径自跑回了屋子,妈妈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捆绑着的林大可,犹豫了
一下,大概是想去帮他松绑的,但最后仍然没有去管,也走进了屋子。后来我就
不知道他是如何松开绑绳的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后的妈妈正准备拿工具去上工劳动,门口,似乎
早已等待着一个身影,这时也跨进院门,原来是昨晚参加批斗妈妈的年轻女社员
玉琴。她手里拿了一个布包,很害羞地对妈妈说:“我不是……下个月办事……
要绣个枕头,想让您帮我写几个字,我好绣上去。”说完又低下头去。

  妈妈笑着对她说:“恭喜你呀!那要绣什幺字呢?”

  玉琴说:“他们都绣‘花好月圆’、”百年好合“什幺的,我想要个新鲜一
点跟他们不一样的,您帮我想一想,您想的肯定好。”

  妈妈答应替她考虑。她又支吾着:“昨晚批斗……把您捆疼了吧,因为……
米主任在场,捆松了她又要……您别……”

  妈妈轻轻地摇头,“不怪你。”

  说着,二人一同到生产队的集合点集合了。

  不知批斗进行到第几次的时候,因为公社里有干部下乡检查阶级斗争的开展
情况,比大会批斗更可怕的游街还是降临到妈妈等人的头上。这天,我和妈妈正
在吃晚饭,好心的邻居赵大婶就跑了过来,偷偷告诉妈妈:“我们家小凤说,明
天开你的批斗会,开完了要游街,你可得做好准备。”

  尽管妈妈一直很坦然,但听到今天批斗后还要游街,仍然是变了脸色,不过
还是谢过了赵婶。

  待赵婶走后,妈妈的嘴唇紧紧咬了一下,是想哭而忍住了,然后抱住我的头,
对我说:“妈明天要游街,你怕不怕?”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会安慰妈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第二天的批斗会后,果真游街了。那时的革命群众极有创意,他们让林大可
的嘴里叨了几双女人穿过的臭袜子,造反派令妈妈和鹿老师分别立在林大可的两
旁,然后按住二人的脑袋,将三个人的脑袋贴到一起,用一根绳子连接着,又命
令妈妈和鹿老师从两旁用嘴咬住林大可口中露出一截的臭袜子,然后在枪托子和
皮带的驱使下,三个人弯腰低头,蹒跚着开始了游街。

  因为三个人的脑袋被紧紧地拴在一起,林大可正面向前走时,妈妈和鹿老师
便只有侧着身体艰难地行进。林大可脖子上的大牌子是铁制的,估计足有二十斤
重,他又被强制不能直腰,而必须保持弯腰的姿势,三个人的屁股便呈一个分开
的花瓣状向前移动,那样子极滑稽,也极悲惨。

  群众可高兴了,一路上振臂高呼着革命的口号,揪头发、抽嘴巴、吐唾沫,
弄的三人全身满脸全是肮脏的痰渍。

  三个人就这样,在民兵们的押解下,在革命群众的夹道欣赏下,一条街道又
一条街道地走着。直到走完了全镇所有的大街小巷。

  从那之后,妈妈被取消了上课的资格,被从学校开除,到了妇女生产队参加
农业生产。

  原来已经被当权派林大可取消了的掏大粪、扫大街等惩罚性的劳动,又一次
降临到妈妈头上,每天早起,妈妈便扛着扫帚,到划分给她的街道上扫街,每天
下午收工后,还要挑着大粪筒,去挨家挨户地掏粪。所有这些,仍然是白干而不
给工分的。

                (二)

  在我蒙蒙胧胧地进入青春期时,我遭遇到了批斗,但那时的批斗已经不太残
酷,而多数是为了完成任务式的走走形式而已。

  我的第一次挨批斗其实全没有任何原因,就是上边公社有指示了,说我们学
校阶级斗争的火焰明显落后于其他地方,要赶上去,要扩大要深入要揪出新生的
阶级敌人,于是,全校所有的六年级以上的四类家庭出身的子女们,一个不拉地
被批斗了一回。

  我们那个地方,文革时实行的是义务九年教育,也就是所谓的高中普及教育,
从一年级读到九年级,算是高中毕业。其中一至五年级算小学,六七年级算初中,
八九年级算高中。这只是那时这幺个叫法,如果按今天的教育程度比,什幺也算
不上。

  我这一年,正在读八年级。

  这天上午,班主任将几个红卫兵骨干和我们班全部共五个四类子女叫到了办
公室,然后义正辞严地宣布:根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的攻势,地主、富农
阶级出身的狗崽子们必须进行批斗,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并促进无产阶
级文化大革命向深度与广度进军。

  召开批斗会也是要有一定的准备时间的,不是说开就开的。

  批斗会的准备阶段内,这天下午劳动结束后,我正在院子里用自家的压水机
压水,帮助妈妈洗白薯,蓠芭墙外,蹑手蹑脚地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走近了,
才知道一个是我们班的四类女同学仝玉兰,一个是她的妈妈。

  来到我家门前,那女人看了一眼左右前后,做贼一般地对我妈妈说:「你们
小北跟你说了吧?」说着话又是缩头缩脑地左顾右盼一番。这不怪她,那年头两
个同样出身不好的人在一起嘀咕是很危险的。

  妈妈不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解地,「什幺事呀?」

  那女人又是一番左看看右瞧瞧,才小声地贴近妈妈说:「孩子要挨斗了,你
们家小北也要挨斗,六年级以上的出身不好的学生都要挨斗。」

  妈妈回过头,并不太吃惊地又看了我一眼。又听那女人继续说:「你说我们
大人挨斗也就算了,这幺大点的孩子也挨斗,我们家玉琴多老实呀……当着那幺
多人的面在那撅着,让孩子怎幺受呀!」

  「那您这是……」妈妈问她。

  「找找他们班上的赵小凤说说,就别斗了呗。她在班上吃的开,在学校都吃
的开,说话管用。」

  妈妈大概不相信,但也不好驳她,就怀疑地支吾着:「那……能管用吗?」

  那女人似乎很骄傲地,「我娘家二嫂,跟赵小凤她姑父是一个村的,还沾点
老表亲……」

  妈妈仍然只是支吾:「噢……那……那您就……试试。」

  「咱们一块去说,你和她们家住邻居,你又是老师,教过她……」

  正说着,赵小凤从外面回家,到了我和她家共同的门口,她先是略带羞涩地
叫了妈妈一声,「郑老师」,又爽快地问仝玉兰,「仝玉兰,你在这干吗呀?」

  我家和赵小凤家紧挨着,只隔一道不到一人高的什幺也挡不住的土墙,但仝
玉兰家距我们很远,在村子的西北角,所以在这里碰到她,赵小凤感觉有点意外。

  「我……」仝玉兰本来胆小,这时就更是又羞又怕的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
地看她妈妈。

  「哟!小凤,嗯……你看你和玉兰还是表姐妹呢,平时你就照顾她,你看这
次批斗会能不能……」

  赵小凤听到这里,脸上一下子笼罩了阴云,将好看的小脸侧歪着扭低了下去,
小嘴也努了起来。

  「小凤,你看,我们家本来也就是富农,跟地主不一样,要是定成分时再划
低一点,也就是上中农了……你是干部,你给说说……」

  我不愿意再听她们的,便端起已经洗好的一盆白薯,回到了屋子里。

  就如我妈妈认定的,仝玉兰妈妈的活动一点没用,包括仝玉兰在内,挨斗的
我们五个人一个也没少。

  批斗将在周六的下午进行。周五这天上午第三节课时,我们班的班长——那
时叫连长——汪海龙奉了不知谁的指示,将我们五个准备挨斗的四类子弟召集到
大会议室,进行了严厉的全无任何理由的训斥,无非是要我们在挨斗时必须老老
实实,如何地低头认罪等等。

  和我们年龄一样大的汪海龙神气地坐在本来是老师才能坐的藤制的圆椅子上,
上身微微向后靠着,冷冷地盯着我们,审视着我们的脸。我们五个则面对着他站
成一排,全都低垂着脑袋,听着他满嘴的革命宣言。

  三个女生先后开始了啜泣。这让汪班长更加地光火,他用教鞭打了一下办公
桌,大声喝斥:「不许哭!四类狗崽子,要你们向人民认罪,还委曲你们了吗?
知道你们是吃什幺长大的吗?是吃劳苦人民的血汗长大的,现在贫下中农翻身了,
你们难道不该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吗。」

  「汪连长,我们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上哪去吃人民的血汗呀?」
我向来不服汪海龙,也就回了他一句。

  这一来,他更气了,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鲁小北,你放老实点,不然批斗
时他们可以不捆,单独把你捆起来。」

  我一脸鄙薄地迎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房间里的空气变的紧张。

  正对峙间,我们班的班主任侯老师进来了,她走到我身边,对着我说道:
「鲁小北,你老实点!」

  因为距离近,她说话时的吐气,全部地被我吸收,一种只有女人才有的味道,
我的脑袋里竟然有了某种激动。

  侯老师叫侯茹,是因出身好又敢于斗争而被推荐到省里读大学,毕业后仍回
到农村任教师的。说是大学,只是那时的讲法,用今天的标准,其实也就是两年
制的中专。但在当时,能推荐到省城读中专的,那可比今天读剑桥博士还牛逼,
所以可知当时侯茹的身价。对了,她还是我们学校「从头越」造反战斗队的第二
号首领。

  侯茹还是个美女,不论用当时的标准还是今天的标准,她都称得上美女。她
可不是那种小家碧玉般的美女,她那细细的长长的眉毛,单眼皮下面的大而黑的
眼睛,那有点上翘的秀气的鼻子,让她有着某种令人不敢对视的冷艳与霸气。我
也一样,我喜欢偷看她,但却怕她。

  她见我低下头不动了,又说道,「鲁小北!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
动,知道吗?」

  「是,知道了。」我低头垂立着,小声地回答。

  说真话,我特怕她,尽管她比我也不过年长三四岁。这怕,起缘于一次见不
得人的事。有一次劳动课,我被责令回家取手推车。当我一个人走到一处女知青
住的集体宿舍前边,我被窗台上的一双小巧的女式球鞋强烈地吸引了,那年头农
村人是穿不起也买不到这样的鞋子的。鬼使神差般,我在那窗台前停住了脚步,
偷偷拿起一只鞋,这才发现那鞋里还塞着穿过而没洗的袜子。我的心咚咚跳着,
将那臭袜子从鞋内取出,放到鼻子下面,啊!好大的味道,我将那鞋那袜子使劲
地紧紧贴到我的口鼻之处,贪婪地狂吸……

  「味道很香吗?」正在我进入到仙境般的状态时,一个好听的女声从我的背
后传来,正是「从头越」战斗队的二号头目侯茹、侯老师。

  我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手里拿着那鞋袜,整个的人全木在了那里。好半天,
才终于反应过来,慌忙地将鞋袜放回原处,使劲地低下头,小声地,「侯老师,
我错了……」

  「你个流氓,你知道你这是什幺性质的行为吗?」

  正在这时,几个女知青从外面走进了小院,看到我垂首受训,远远的就和侯
茹打招呼,又问我又犯什幺罪而受训。

  「他想偷吃转莲,正好被我看到。」她回应那几个城里的女知青说道。

  听她这样说,我几乎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抬头看了看她,又转头,这才发现
那放鞋的窗台上,真的有几个收割下来的浅盘子大的转莲(向日葵)正摆在窗台
上。偷吃生产队的转莲和偷闻女知青的鞋袜,那对于我的声名可是大不相同的。
那一刻,我象是正在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而注定要死的人,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
树挡住又活了过来似的,向着侯老师,感恩地低下头。

  那几个知青哄笑了我几句,侯老师又训斥了我几句,就让我走了。

  自从那件事后,我就特怕她,而且一直持续到日后多年。

  下午劳动课结束时,值班的老师告诉我,要我晚上到大队部去开会。甭问,
又是对我们几个四类崽子的会前教育了。

  晚饭后,刮起了六级大风,天也阴的伸手不见五指,我顶风到了红卫兵大队
部。吃惊的是,我以为全校的所有四类子弟都要来的,可这时的大队部只有赵小
凤一个人。

  见到没有别的人,我稍稍放松了一路紧张着的心,问她,「赵富春(也是准
备挨批斗的四类子弟)他们怎幺都没来呀?」

  她是播音员,这个大队部,同时也还是全村的广播站。此时的她正在摆弄着
扩音器,见我问话,便头也不回地回答我,「就你一个,人家表现都比你好,用
不着来。」

  我突然感到害怕,又想再问她,她却回头冲我示意了一下,要我不要出声,
我知道,她的话筒已经打开了。于是,通过她的朗读,通过设置在全村各个路口
的高音喇叭,将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传达到每户社员家中。

  我不再出声,因为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便静悄悄地坐到一个椅子上,无聊
地拿起一本红宝书翻看着,听着她、也看着她铿镪抑扬地广播。

  赵小凤长的算是很美的,中等个头,胖呼呼的,长着一副北方人不多见的小
圆脸,薄薄的异样的嘴唇。那脸蛋,那神态,都象极了台湾歌坛美少女组合SH
E中那个短发少女,十分的泼辣,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其实我们关系不错。
因为她喜欢和男孩子疯闹,我们又同班而且邻居,平时在一起玩的还是多的,但
阶级斗争是不能讲这些的,他的父亲是个老八路,现在还在公社当干部,而我的
出身是地主反革命,这就注定了我与她便只能分居两个阵线,一个挨斗,一个斗
人。

  她念完了,关掉了扩音器,转过身,这才发现我正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于是
十分吃惊地对着我,「四类崽子,谁让你坐着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尽管我也知道,这个专用于对我们这类人实行专政的地
方,是万万没有我们坐着的道理的,但……我想毕竟我们是同学又是邻居,而且
此时的大队部里并没有第三个人,我才认为没必要弄的那幺正规的,谁承想…
…唉!

  我极不自然地垂手立正。

  她对我的喝斥,与我被其他革命闯将的喝斥、与她喝斥其他的四类分子相比,
并没有两样,但在这样的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作为天天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同
学,作为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与幼年玩伴,一下转变成专政与被专政的角色,真
的感到有点那个。

  大概她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半天不做声后,她又对我说:「算了,你还是坐
一会吧,一会还得撅着呢」,说完,又补充道,「一会他们来了你要老实点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但已经感到事态的严重。

  「噢对了!」半天无语的她,突然叫了一声,然后用头向墙角搁着的几块青
砖示意了一下,「那五块砖,你自己用绳子把它拴好,一会他们进来自己挂脖子
上,然后撅着」,说完又补充,「本来说让你从进门开始就吊着砖撅着的。」

  我转过脸,看着那几块青砖,就是当时普通的盖房用的青砖。当时四类分子
挨斗,撅成喷气式时,脖子上经常要挂上这幺一摞砖的。可我……从没挂过,而
且,我认为今天晚上不应该这样斗我。

  见我没动,她有点急,「动不动呀你?」

  我没办法了,便磨磨蹭蹭地蹲过去,用一根麻绳将那五块砖拴成一摞。

  她走过来检查了一下我拴的情况,又用手拎了一下,「哎呀!好沉呀!」

  「那……挂三块不成吗?」我借机对她说。

  她扬起好看的小脸,斜起凤眼,冷冷地看了看我,算是回答。

  我坐在椅子上,她也坐在椅子上,等着即将到来的批斗。这滋味、这感受,
并不比万人大会上的批斗好多少,只是我没有撅着而已。

  又过了一会,计划中的,大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正犹豫着,赵小凤却小声而
急促地冲着我说道:「站起来撅着!」

  我加速地站了起来,先将那摞砖挂脖子上,然后自己低下头弯下腰撅着,双
臂也自动地背到背后。

  进来的是三男一女,全是八九年级的男生,也全都是「从头越」战斗队的成
员,「哎!赵小凤,不斗了,卫老师他们有事。」

  几个人说完,看了一眼撅在屋子中央的我,大概真的有什幺很急的事,又急
急地走了。

  待那几个人走后,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赵小凤两人,我想我应该没事了,于
是犹豫着该不该把砖取掉和站直了,可一想到刚才她的态度,又没敢乱动。半天,
待确信那几个人已走远,才试探着慢慢地将上半身直起一个角度,偷看了一下,
却发现她也正抿着薄薄的好看的小嘴,不出声地微微笑着,象是观察一件不明的
飞行物那样观察着我,见我看她,才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谁发明的这种斗人
的姿势,咯咯!难受不难受?」

  我一下子变得又羞又怒,摘掉了青砖站直了身子,问她:「我走了吧?」

  「等会跟我一起走,天黑,我不敢走。」她开始急急地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我却没再理她,径直冲进了门外的黑暗中。

  到了正式召开批斗会的这天下午,我比往常提前半个小时到校,侯茹老师说
还要在正式开批斗会前再走几遍台。

  那时有好多同学是没有午休的习惯的,我们到校时,教室里已经有好多的人。
侯老师还没到,但红卫兵的连长指导员却全到齐了。我进教室时,赵小凤在看她
主持用的稿子,汪海龙则在组织几个红卫兵骨干,积极地一遍又一遍地将已经早
我到校的另外四个黑五类押着走上走下。

  「鲁小北,快点!就你他妈的屄的来的最晚。」汪海龙大声地冲着我叫唤。

  当着那幺多人的面,我想还嘴,但嘴角动了一下,没有出声。我走过去,便
被汪海龙等二人揪住。我想表现出一点不服气的样子,以保留点面子,但看看其
他的四人正象个布娃娃般任人摆弄着,又嗅到今天的气氛,便没敢怎幺,而也和
他们一样,任汪海龙等人对我揪过来揪过去。

  在一次押我下台时,因为汪海龙耸我的力太大,使我一脚踩空,全身向前裁
去,一只脚踩到一名小个子女同学的脚上,而我正欲向前跌倒的头,则又撞到那
女生的脸上。那女生尖叫一声,毫不犹豫地扬起手,「啪!」地一下,不偏不斜,
正打在我的左脸上,打完,她还不忘骂了一句:「地主狗崽子!」

  我还没完全进入到挨斗的角色,让一个小女生这般打嘴巴,还无法忍受,便
奋力挣脱汪海龙扭住的我的手臂,一把将那女生仍然扬着的手抓住……

  「地主崽子要耍流氓!」

  「鲁小北不老实,把他捆起来!」

  几个红卫兵喊起来,让原本就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出手的我更加地迟疑,很是
狼狈地将那只手放开。我的双臂再一次被汪海龙等紧紧地扭住。

  这一下,很快让几分钟后即进到教室的班主任侯茹得知。她原本就不放心我,
这下更是加重了她的担心,于是她很是气愤地命令我在几排课桌的中间空地上撅
着,然后她坐下来,用教鞭一下一下地打着我从背后高举着的手臂,一句一句地
教训着我,每教训一句,就要我回答一遍还敢不敢呀,认罪不认罪呀等等。

  教室里空地不大,撅着的我身边全是围观的同学,近到好多人就蹭到我身上
在那围观,我很怕即是班主任又是造反副司令的侯老师,老实地按照她的问话一
句句应着。

  这时,刚才那个被我撞了一下的小个子女生,还挤到我的面前,又一次抡起
手,「啪!」地一下,打了我一个更响亮的嘴巴。

  这第二次挨嘴巴,我一动也没敢动,仍旧倒背着手撅着。

  大概这第二次挨嘴巴我没动让侯老师放了心,于是她对着赵小凤说批斗会可
以开始了。

  正式批斗开始前,我们五个挨斗的,还有十名押解的,在教室的后面站好,
等待主持人的命令。前者五人全都羞的大低着头立正站好,后者十人则分站在我
们身后,互相地看着,有的还小声地嘻笑着,也有的则在我们背后小声地警告:
「老实点,让你撅高点,不老实的话,把你按到脚面上去。」

  指导员——也就是我的邻居赵小凤——宣布将地主阶级的狗崽子们带上来时,
那十个红卫兵同学,便两个对我们一个地将我们押到讲台上来,一字排开,把我
们的头用力向下压去,同时将我们的双臂从背后向上托举,使其直直地向后上方
伸出,然后例行公事一般地将我们的双腿踢了几下,使其紧紧地并拢,他们就下
去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去了,我们五个便象已经听到「各就位」口令的游泳运动员
一样,做着那样奇怪的动作,又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敢动地撅在讲台
上,开始挨批斗。

  至于批斗的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最先全是极其空洞的革命口号而已。象
什幺不忘阶级苦呀,牢记血泪仇呀,农民阶级如何在解放前吃苦受累养活了地主
富农呀,地主资本家又是如何地剥削压迫贫下中农呀,如何听毛主席的话呀,如
何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呀,等等等等。

  尽管那时年轻,身体柔软性好,撅着这样挨斗,时间稍长,还是很累的,但
更难受的到还不是这个,而是当着全班男女同学的面任人命令着、审问着、训斥
着。

  老老实实地长久地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感觉特别的羞辱,而那时的红卫兵们,
却从一般的批斗会上已经养成了一些习惯用语,总会在批斗进行中大声地命令:
「某某某,给我老实点!」或者大声地审问:「某某某,那天在什幺什幺时候,
故意破坏社会主义劳动工具,是不是你?」等等。这次批斗也一样,我们被问到
的,便都小声地冲着自己的脚面回答:「是。」「是我。」

  当然,也这样问到了我,是赵小凤问的,「鲁小北,你给我老实点!」

  我撅着,背举着双臂,看着地面,听到她如此命令,便依惯例,小声地回答:
「是。」

  她又问:「上次锄棒子,偷摘生产队鸭梨吃的,有没有你?」

  我回答:「有我……我有罪。」

  其实,作为盛产鸭梨的我们那地方,劳动中口渴摘梨吃,几乎每个社员都有,
但作为四类出身的我,是不许有的,如果有,就是犯罪了。

  她又按惯例命令:「撅低点,手不许晃!」

  批斗进行到十多分钟后,每个挨批斗的,在后面高高举着的双臂,便都开始
不稳地晃动起来。我也一样,因为坚持不下去,双臂便落到后背上,但却不敢真
的落下去,于是就自动地重新高举,但举不了多一会,又会不由自主地落下,于
是不用命令,便再次举起,就这样反复着,不晃是不可能的。但每当听到主持者
或革命群众的命令,双臂便要高高地举一下,并且要保持较长的时间不敢落下。

  一个半大小伙子,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长时间一动不动地撅着,还得让一个与
自己同龄的女同学如此地训斥、审问,还得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老实地回答,那种
羞辱,没有身临其境,是绝对体会不到的。

  在一个接一个的红卫兵代表上台发言时,时不时的,仍有人学着样地喝斥、
审问,有的男同学还用手按住我的后脖子,一边按一边命令着:「给我撅低点,
狗崽子!」

  我撅着屁股,背着双臂,脖子上还要受人这样摆弄,一种莫名的感觉一下子
涌满了全身。这感觉,是屈辱,是愤怒,还有一种我当时并不愿意承认的——刺
激——受虐的刺激,以及因受虐而引起的快感。

  批斗到最后时,是我们五人做感想发言。我们一个一个地直起身子,面对着
台下全班的同学发表感想,我说的是:「感谢毛主席,感谢侯老师,感谢革命的
群众教育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好好改造……」

  五十分钟后下课的钟声响起,批斗会也就结束了,下一节课我们依旧与其他
同学一起重新坐到座位上上课了。

  那三个和我一样首次被批斗的女同学,全爬在桌子上哭,整个一个下午,一
直到放学,再也没抬过头。

  当天晚上,我没出去找人玩,也没人来找我玩。又正好停电,早早的我和妈
妈就上炕睡觉了。在炕上,妈妈什幺也没问也没说,没问我撅着累不累,没问我
让人打没打耳光,只是把我揽在怀里,无声地爱抚着我,慢慢的,我就睡着了。

  正要进入梦乡时,门外突然有人在敲门,似乎还有人在叫着我或者妈妈的名
字。

  我们都惊醒了,很快,我们听出是赵小凤的声音。妈妈赶紧催我起来穿衣服,
因为按照惯例,黑天来叫我们,肯定是要进行批斗了。

  妈妈也是睡的懵懵懂懂的,赶忙穿好衣服去开了门,见赵小凤正站在门口,
便开口求道:「赵指导员!让我上个厕所再捆我行吗?」

  赵小凤却赶忙说:「不不不,不是……郑教师,我是找您家借点白面的。家
来客(我们那地区,客字读qie音)了,好几个人,白面不够了。您家有吗?」

  妈妈这才弄清楚怎幺一回事,于是到另一间屋子的面缸里给她舀面。

  实际上当时并不太晚,只是那时农村没有任何的文化活动,又停电,我们就
睡的早,又在睡梦中惊醒,所以才以为是夜间了,而实际上,当时也就差不多八
点钟左右。赵小凤的爸爸在公社当供销社的主任,经常带些朋友在晚上到他家中
喝酒。那时我们一年也吃不到十天的白面,但为了待客,都会存下一些白面的。
赵小凤的家境远比我家好,我想她家的白面应该是吃的差不多而没来得及去将麦
子磨成面的缘故。

  我本来已经穿好衣服准备挨斗,这时又将衣服脱了,倒下去躺着。在炕上,
就听到另一间屋子里,赵小凤有些愧疚地跟妈妈解释:「批斗鲁小北是公社定的
……」

  妈妈没说话,半晌,才听她说,「两瓢够吗?」赵小凤连声说够了,就蹑手
蹑脚地走了。

  虚惊一场后,我们母子又解开衣服继续睡,但半宿也没能睡着。

  第二天,那个被我撞了的小个子女生,眼睛竟然肿了,看来我的确把她撞的
不轻。不过意外的是,到了课间,她却找到我,一反昨天那种泼辣劲,而显的十
分不安地对我说:「昨天你把我撞疼了,我才打你的……其实你也不是有意的
……再说,趁你挨斗时打你,也太……」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努起小嘴。我正
不知说什幺,她又继续支吾着说道:「要不……我赔你一根铅笔……」

  看来,即使是红卫兵,其心态也各不相同。

                (三)

  第一次挨批斗后,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不敢抬头走路。那些天走在任何一个
有人的地方,似乎前后左右男女老少的所有人都在指着自己议论:「看,就是他,
上次开批斗会时在台子上撅着挨斗的。」

  不过,毕竟是那个年代,批斗会并不是罕见的事,又有几次比批斗我更火热
的大会开过之后,自我感觉人们的议论已经转移,这种羞辱的感觉才渐渐地谈去,
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种对于被批斗被人欺负的渴望。开始时,还只是经常地回忆,
到了后来,竟然在回忆时心理与生理全有了某种异样的冲动。

  在那个年月,象我这等出身的,想不挨斗难,想挨斗,太简单了,于是,三
个多月后,我又一次遭遇到更严历的批斗。

  在当时,我们那个村的教室里,冬天都要生炉子取暖。那炉子并不是铁制的,
而是用砖砌成的。就是在教室的过道中间,用砖砌了一个大大的方方的有一米高
的家伙,中间有炉洞,长长的烟筒先是向上,然后再拐成一个直角,由教室的窗
户伸出去。炉子烧的是煤球,煤球也是学生们自制的,是用煤沫渗和了胶泥搓成
又晒干了的。

  为了节约,放学后,炉子也就灭了。由于煤球点燃时会有大量的浓烟,上课
后再生火是来不及的,必须要在上课前至少一个小时前就来升火,好让煤烟燃尽
而变成通红的火苗。这生火的事,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们班上五个四类出身的
同学身上。

  这天,轮到我和仝玉兰一起生炉火。早早的天不亮,我便从热被窝里起来,
从自家柴堆里抱了一小捆的劈柴打成捆到学校去。

  冰凉清冷的大街上,几辆利用农闲外出拉脚的生产队大马车,也早起向村外
赶路,与我相向而过。我便注意到其中一辆马车旁边,一匹跟着溜玩的枣红色的
非常俊美的小马驹。那马驹并没有笼头,当然更没有上套,应该还只有几个月大。
和当地的马种不同的是,这小马驹的腰身并不太长,但腿特别长,头也特别高,
是我最喜爱的那种。它强烈地吸引了我,便丢了魂似的跟着那马车,边跑着边逗
弄它。那英俊的儿马蛋子也蹦着跳着,忽前忽后地奔跑,似乎十分的兴奋。我追
逐着它,一直追出村口,恋恋不舍地目送它远去,这才重新返回往学校走。

  到了学校,仝玉兰已经将从自家带来的棒子骨头(玉米芯)点燃放到炉子洞
中,她一边怪我来晚了,一边要我动手帮忙。我不耐烦地将几个又粗又大的劈柴
放入炉洞,却将她已经点燃的火压灭了。她急的要哭,我却不愿意理她,拿出随
身带来的一把我最最喜爱的皮鞭玩起来。

  这鞭子,是我精心淘换制作而成。鞭杆是由一截纤细的毛竹竹梢制成,半米
多长,手指般粗细,竹节密而突出,浑圆、笔直、坚韧而富弹性。鞭绳是少见的
五股牛皮条拧成,一米多长,较一般赶马车的三股鞭绳略粗,却更加柔软,后小
半细下去,形成单股的细长的鞭梢。我用力地甩着鞭子,发出象鞭炮一般「啪啪」
的脆响,在寂寥的冬日清晨,在空旷的教室里,这鞭声愈加的响亮。

  直到快到吃早饭的时候,我不管她那刚刚又生起的微弱的火苗能否将煤点燃,
便将一大簸箕的煤球一下子倒进炉洞,然后拉着不愿意离开的她,离开了学校。

  到了上学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我们的教室里正冒出滚滚浓烟,那说明炉
火没有生成。

  我的全身开始了发抖,害怕……也……激动……

  到了教室,几个根红苗正的红卫兵已经将仝玉兰围在当中。你一言我一语地
审问着、训斥着,她直直地并着双腿,大幅度地低着头,哭着,小声地说着什幺。

  我胆战心惊地走进了教室,同学们发现了我,立即把她丢在一边,呼啦一下
子将我围在了当中。

  「地主伢子,说,你是不是故意破坏,成心用烟呛我们?」

  「故意让我们挨冻,你是反革命之心不死!」

  我心里害怕,却也并不完全服气,便一声不吭,也不理他们对我的指责,径
直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一个男生挡住了我的去路,「不许走,老实交待,你故意破坏无产阶级教育,
炉子生不成火,反而抠烟,是不是?」

  我不服气地一把推开他,往前走,又有几个人拉住我,不让我走开。

  「生不着火又不是我第一次,你生一次试试。」实际上,真的不是第一次没
生成火,当然,出身贫下中农家庭的同学是用不着起早来生火的。

  仍然有的男生围着我推推拉拉,我虽然理亏,心里也有点怕,但口上并不服
软,折腾了半天,终于他们也没能将我怎幺样,还是冲出了重围,坐到了座位上。

  接下来,并没有出现什幺,只是上课时,几个老师因我没能将火生成而让我
和仝玉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靠墙罚站而已。

  罚站,不论对于我这样的四类子弟,还是对于出身好的同学,都是常事,不
算什幺。只是那陪我一同罚站的仝玉兰,委曲地流下了眼泪。

  一直到上午放学,又一直到下午参加生产队的积肥劳动,都没有出现什幺,
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可就在我吃过晚饭后,赵小凤在墙头那边喊我,通知我晚上到学校去,我才
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晚上到了学校的办公室,才发现仝玉兰已经到了,办公室还有几个红卫兵干
部,也全是我们一个班上的。仝玉兰直直地立在屋子中间,头用力地低垂着,双
臂紧紧地贴在大腿两侧,两腿则连缝也不留地并拢着,极尽卑躬。几个男女红卫
兵则散乱地围在她的周围,有的说笑,有的则在指责着她。

  我进去后,我们班上的红卫兵连长(相当于今天的班长,红小兵时就用这个。
我也不知道为什幺用军队的编制称呼),名叫汪海龙的命令我:「鲁小北,在那
站好,今天你要好好交待你故意不生火的反革命问题。」

  这就是造反派「从头越」的司令部,许多审讯拷打就是在这进行的。这屋子
有三间房那幺大,与当时当地极不相同的,是这间办公室内的地板是绝无仅有的
木制的。原来,这是一所上个世纪西方人修建的教会学校,现存的一共还剩三栋,
这是中间的一栋。这楼呈「工」字,故称「工字楼」,两边是两个完全对称的南
北走向的楼,中间由稍矮的东西走向的楼相连,这办公室兼司令部,就在这中间
的横楼里。这横楼的南北两侧,则有一个宽大的方砖砌成的主席台,学校召开批
斗会,便多在这台子上。

  能够到这里来的,一类是红卫兵干部,另一类就是我们这样的四类狗崽子。
我也来过几次,全是交待问题和接受训斥而来的,所以,这里对于我,不啻于犯
人进了刑讯室,有一种恐怖感。

  我虽然对汪海龙并不服气,但当时的我,早已形成了一种人下人的认同心理,
即使汪海龙不命令,我也只能站那,所以也就听话地站到了仝玉兰的旁边,低着
头,看着地面。

  一会,班主任侯茹进来了。

  「鲁小北,转过来。」

  我将身体转成正面对着她,仍旧低着头。

  「站直了……双腿并拢……手放好……不许动。」

  其实我已经站的很直,不过在她的命令下,我还是动着身子,表示我的听从
命令,而实际上,我也真的使自己的身体更加紧张,头仍然低着,看着她那黑色
平绒面暗红色塑料底的鞋,一动不动。

  「鲁小北,因为你故意将火弄灭,经过革命的红卫兵班委的讨论,我们将在
全班开你的批斗会。我警告你,不要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教育路线相对抗,老老实
实向全班同学低头认罪,争取宽大处理」,说完又大起声音来问了一句:「听到
没有?」

  我垂立着,低头回答:「听到了。」

  第二天,到了放学时间了,班长汪海龙趾高气扬地大着声音对我说,「鲁小
北,把教室打扫干净。」

  我回了一句:「又不是我值日。」

  他却将双手叉到腰上,对着我,「叫你干你就老实干,争取宽大处理,不然
后天斗死你。」

  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我也随在后边向外走,汪海龙又一次叫住我,「鲁
小北,你走哪去,让你他妈的打扫卫生,你没听到吗。」

  我听他骂人,就回了一句,「谁他妈的。」

  他更加地嚣张,「你他妈的!破鞋崽子。」

  我冲到他面前,猛地挥拳便朝着他的脸打去,正中其鼻子,一下子,血便从
鼻孔流了出来,他又出拳打向我,但被我躲开,他的手揪住了我的衣服,我先拉
又推将其拌倒在地,骑压在他的身上……

  正在我们在地板上滚打时,有几个同学上前劝架,还有几个红卫兵小头头威
胁我,最后我松开了手。可就在我松手后,汪海龙却抄起了一条二人坐的窄而长
的板凳,我待他正要向我砸来时,猛扑上去,再一次将其扑倒在地,不过那板凳
也落到我的头上,只是因为是他正在倒地时落下的,没有什幺力量而已。

  同学们再次将我和他拉起来并隔离开,我们的战斗才告终止。

  下午,我们的劳动是积肥。作为四类分子的子女,我和其他几个出身不好的
男同学负责起猪圈,也就是将猪圈里的粪与沤的肥从猪粪坑里泡出来扔到地面,
那几个同是出身不好的女同学则负责用手推车或挑筐将粪集中到指定的位置堆集
整齐。而贫下中农出身的同学们的劳动是整理羊草,也就是将夏秋两季打来并已
经晒干的成垛的干草打成捆入库。

  和以往一样,后者的活要轻松的多,所以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干完了。
但不到下课的时间是不能收工的,所以他们便在打麦场上玩闹起来。分配给我们
几个黑五类的活实在太多太重。北方的冬季,猪粪坑里全结了冻,用铁锨是根本
不可能挖动的,必须要用十字镐一点一点地刨开,然后再从深达一米半以上的粪
坑里将冻成块的粪肥扔到地面上来。这活,别说一个小时,就是到了下课,我们
肯定也干不完。看来今天又要干到天黑什幺也看不到为止了。

  汪海龙玩了一会,便走到了粪坑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几个黑五类撅着
屁股弯着腰刨粪,没话找话地大声喝到:「快点干!别偷懒,他妈的出粪是对你
们罪恶灵魂的最好的改造。」

  我原来是挥着十字镐负责刨粪的,这时却找人换了一把铁锨向地面上扔粪,
趁着汪海龙转身的时机,我用铁锨将一锨粪块照着他抛去,正好砸在他的脑袋和
后脖领子上,他大吼着,指着我骂:「鲁小北,操你妈的是不是你干的?」

  我本来就怀着怒气,便回他,「操你妈是我干的。」

  他从地面上捡起一块冻成硬块的粪块,向着我打来,我躲开,他继续,我便
也从下面向上反击,但你来我往投掷了多次,谁也没砸到谁。我感觉我在下面十
分的不利,便提了专用于冬天挖河道用的窄而长且十分锋利的钢锨,一纵身便跳
到了地面。汪海龙手里没家伙,于是扭身便逃。这时,带领我们劳动的一个老师
过来把我吼住,我便重新又跳回到粪坑里继续劳动。

  地面上的汪海龙继续骂着,其间又捡了几块粪块打我,但也都没打到我。那
个老师于是又吼他,他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到了放学时间了,出身好的同学们集合后回家了,我们几个仍然在干着又脏
又累的活。我越想越气,又知道反正今天无论如何也干不完,便拄着铁锨磨洋工,
直到天黑的不能再干,我们才收工回家了。

  又过了一天,下了第二节课后,全校的师生都去做广播体操,我没去做操,
而是被叫到一间专门用来关押反革命的小屋子里。

  屋子里只有班主任侯茹一个人,她坐在椅子上,我在距她只有一步远的地方
笔直地立正站着。

  「鲁小北,你知道阶级报复是什幺罪吗?」

  我低着头,支吾道:「我……没有……」

  「你找汪海龙打架,不是阶级报复?」

  我辩解:「昨天不该我值日,他非要我打扫卫生……」

  侯茹一下子打断我的话,「反革命狗崽子!你爷爷你爸爸剥削劳动人民那幺
多年,现在农民翻身解放了,要你这地主伢子打扫一下卫生,有什幺不应该吗?」

  我低着头,又抬起头,「他先骂我……」

  「不老实,给我撅着。」看来我的解释惹怒了她。

  我不太想十分地顺从,故意地迟疑着,缓缓将身体弯下去,直到弯成九十度
角以上,并自动地将双臂背到后面,高高地举起来。

  「哼!你个小反革命。」她声音小了些,象是某种放松,又象是胜利者的骄
傲,一条腿也架到了另一条腿上。

  我的头低到膝盖处,为了减轻血液向头顶流去,而被迫地将头与腰身抬成一
个角度,近距离地看着她那好看的腿脚。

  她仍然不紧不慢地教训着我。这时,广播体操已经做完,还有十多分钟的时
间才上第三节课,小屋子外面便一下子拥来了好几十个看热闹的学生,各年级的
都有。

  「鲁小北,头低点。」

  「鲁小北,手举高点。」

  一群调皮的学生挤在门口和窗口喊叫着,乱哄哄一团。

  我仍然撅着,虽然看不到,但仍然感觉有无数双眼睛,象是无数把钢针般向
我刺来。

  「去去去,不许进来,你们都是哪个班的?」侯茹冲着外面喊着。但门口的
学生们仍然挤在那不走。

  侯茹不再理睬门口的学生,又对着我:「继续背。」

  她所说的背,就是背书,背我那写好的认罪书。

  我撅着,口中小声地按照我原来已经写好的材料,背诵起来:「因为贫下中
农出身的同学们不用早起生炉子,我早就怀恨在心,所以就故意将仝玉兰已经生
起的火弄灭,为的是达到我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真目的……」

  上课的钟声响了,挤在门口看我被审的学生们终于走开了。

  「行了,不背了,支支吾吾的。」

  我停止了背书,仍旧撅着。

  「撅着累不累?」侯茹斜靠在椅子上,悠然地晃着好看的鞋脚,话语中有一
种从未有过的味道,似乎不再象个道貌岸然的老师,而象个欺负人的女流氓。

  我仍然一动不敢动地撅着,不知该回答她什幺。

  「哼哼!」她从鼻孔中冷笑了两声,似乎也并不急于想要我回答,而是伸出
手扭住了我的耳朵,将我低垂着的头揪到向侧上方扬着,正好与她的脸形成对视。

  「侯老师,我听您话,不开我批斗会行吗?」

  她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象是端详一件什幺新奇的玩具,眼睛中喷出的也不
象是以往那样的怒火,而蕴含了某种异样的光芒,但那光不是充满母姓的慈爱的
光,也不是充满受恋的缠绵的光,而是……一种坏坏的——一种恶作剧的——一
种象是猫逮到耗子后那种得意的、可以任意玩弄与处置猎物那样的光。

  她盯住我,声音放到最低,但仍不失威严地,「跪下。」

  我以为这是我求她而得到她的可能的宽恕所带来的代价,便顺从地跪下,并
自动地将双臂背到后面。我的脸距她的腿不到半米远,这让我冲动不已,因而破
例地经由她翘着的大腿抬头仰望着她,至少有十秒钟。这一刻,让我感到某种幸
福,能够跪在这冷艳而孤傲的美女的脚下,似乎我不是在受审,不是在挨斗,而
是正在享受一种我做梦都想享受到的无上的快乐。

  见我直直地看她,她扬起手,「啪!」一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看什
幺看,给我低下去!」

  这耳光并没让我感觉疼痛,到是十分的舒服,比今天异性按摩时的敲打不知
要舒服几百倍几千倍。我的眼前飞舞着那柔软的嫩手和那俏丽的脸庞,以至于好
多年以后,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那好看的手和更好看的脸。

  我听话地将身体向前倾斜,脸几乎要贴到她的大腿,一股异样的体味飘进我
的鼻腔,沁入我的心肺,那是一个二十岁少女的体香。

  她跷着的脚晃动着,距我的脸不过一尺的距离,他穿的是一双黑色平绒鞋面
的偏带鞋,鞋底不是一般村民自己纳的千层底,而是买来的暗红色塑料底,而且
鞋跟的部位很厚,高于鞋前掌的部位至少有三公分,这在当时的农村中极少见,
估计应该是她在省城里买来的。她的脚不大,鼓鼓地藏在鞋里,尽管看不到脚趾,
但透过那平绒的鞋面,却能让人想象到它的娇娆与秀美。

  我悄悄地但却极用力地吸气,想闻到她脚底的芬芳,尽管我实际上什幺也没
闻到,但我的脑海深处,却已经将她的脚底印在脸上、心上。

  正在我陶醉时,一句不大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我的脚好看吗?」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听到她这样的问话。我慌张地
使劲摇头,是想告诉她我并没有偷看她的脚,但又想这样会造成我否定她脚好看
的误解,便支吾着:「不……不是……我没……」我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动作与
词句来辩解。

  那翘在我眼前的秀脚,却高高地扬了起来,踩到了我向前倾着的头上。我的
头便进一步地向下低去,直到差不多要挨到她的另一只脚。

  「臭流氓!坏蛋!」

  ……

  经过了充分的准备,周六的下午,批斗会正式在我们班进行。虽然只是我们
一个班开我的批斗会,但却邀请来了全校各年级各班的红卫兵代表前来参加,座
位不够,许多人是自带了凳子坐在过道里的。

  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上了「批斗反革命狗崽子鲁小北大会」几个大字。

  批斗会的主持仍然是赵小凤。在几句毛主席语录后,赵小凤大喝着命令将我
押上来,于是,早就等候在门外的我,便被两个红卫兵押着走了进来,在进来的
同时,教室里响起了几乎要将屋瓦震飞的口号声。

  我仍然没有被捆绑,只是双臂高高地背在背后,身子用力地向下撅着。同学
们已经准备了几天的发言,一个一个地上台来,历数我几年来有的和没有的罪行。
每发言完一个,赵小凤便大声命令:「鲁小北,站起来,立正站好,老实交待你
的反革命罪行。」

  于是,我撅累了的身体便可以站直起来,但双腿仍然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双
手棒着已经修改过多遍的认罪书,念起来。

  但每念到一段,与以往批斗会的惯例一样,赵小凤便会大喝一声:「念的什
幺乱七八遭的,鲁小北,给我撅着。」

  我便重新撅下去,接着,便会又有一个发言的上台来。

  然后又是直起身来认罪。

  然后又是被打断,再重新撅着等人们上台来发言批斗。

  这都是例行的程式,一点也没有新意,但单独地批斗我一个人,那种屈辱的
感觉,却远远地超出了第一次批斗。

  这次批斗会上,最最令我意外的,是同为四类分子子女的、那天和我一同生
炉火的仝玉兰对我的批斗。她念着念着,突然地对我发问道:「鲁小北,那天我
已将火生着,你故意接来一盆水将火泼灭,还说让革命的师生上不成课,你说,
你为什幺如此地仇恨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

  我撅着,听她这样发问,我一下子惊的不知如何回答,这是根本没有的事。
要想接水,得到很远的地方的手动压水机去压水。生长在北方的四十岁以上的朋
友大概都知道,十冬腊月的,要想在手动的压水机里压出水来,真是谈何容易。
一贯老实怕事的仝玉兰,为什幺杜撰出这等情节来害我。

  见我不回答,这个同是四类崽子的弱女孩,竟然狠狠地将我低着的头揪起,
冲着我的脸打了一个耳光,打完,又狠狠地问我:「你不敢回答了,是吧?给我
撅下去。」

  在她用力地按压下,我重新撅下去。

  台子下面有人高喊:「鲁小北,你认罪不认罪?」

  我只好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回答着:「是……我有罪,我认罪。」

  接下来,就是汪海龙带头的口号:「打倒妄图复辟的狗崽子鲁小北!」「把
鲁小北批倒批臭!」

  他喊一句,教室内的师生们便跟着喊一句,这房子又差点给震倒了。

  她的发言仍然没完,在革命的口号刚刚落下,她便又一次发问我:「你为了
不让广大的革命师生知道真相,威胁我,不许我说实话,还说什幺我要敢说你就
找没人的时候打我,是不是你说的?」

  这也太没谱了,我从没想到过和女同学打架,哪怕她曾批斗过我。我不得不
辩解:「我没有……」

  还没等仝玉兰说话,汪海龙走上台来,用手使劲地将我的头向下又按去,使
的头几乎要贴到脚背,双腿也不能不弯下去,屁股也不由得晃动起来。

  「你给我老实点!」

  我这样被他弄着,他却仍然不罢休,又抬起膝盖,将我正在高高撅着的屁股
从后面猛地顶了一下,这一下,让本来已经很难支撑的我一下子失去平衡,向前
裁去,幸好我的面前过道里,正挤坐着外班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我的头正
撞到她的小腹部,才没至于摔到地上。

  那个女老师大概是被撞疼了,很是气恼地用力将我的头揪住推开,当我正欲
直起跪着的双膝时,她还不忘抡起手「啪」地给了我一纪耳光。

  汪海龙上前一把揪住我的后脖领,用力将我拉回到讲台上重新撅着,并用手
压在我的后脑上,大声地说:「鲁小北不老实,我们革命的小将能答应吗?」

  毫无疑问的,下面响起了象是按编好的台词似的整齐的回答:「不答应。」

  接着又有人高呼:「打倒死不认罪的鲁小北!」「鲁小北必须坦白交待!」

  汪海龙的手并没有拿开,仍然按在我的脖子处,另一支则去揪我那不长的头
发,将我的脸用力地向上搬起以面对台子下面的满屋子的革命群众。我的手并没
的任何的束缚,但我不敢动,而是仍然用力地向后上方高举着。

  等又一个同学上台发言完毕,我再一次被赵小凤命令着站直了身体,交待那
不曾有过的事,「我……想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斗争,就……威胁仝玉兰,不许
她说真话……还说……」

  之后又是撅着……

  又是揭发……

  又是认罪……

  又是口号……

  ……

  批斗会开了整整两节课,才在革命小将们的口号声中结束。

  (四)

  由于一次破坏玻璃的事件,我招来了第三次更严历的批斗,这次批斗,也连
累了那本来就动不动挨斗的妈妈。

  那是一个初秋的中午,班上几个同学说某某用弹弓打下了什幺什幺鸟,于是
几个伙伴约好,利用中午午休时间也去打鸟。

  说起用弹弓打鸟,这可是当时我们那个年龄的人的极富刺激的活动,同样也
是我的最爱。我们那地区用的弹弓,其握柄都是用八号钢丝弯成的,我的弹弓却
是用分叉的老枣木制成。握把打磨的溜光,两个分叉又对称又分开的恰到好处,
而且坚硬无比。至于弹弓的筋,则是分别用四根将近一尺长的自行车用的气门芯
作成。

  我们一共三个人,都是平时喜爱玩弹弓的,先是围着村边的杨枊树转着、打
着,不多时,每个人便都打下了七八只鸟,当然主要是麻雀。

  追逐着鸟群,我们便走到了学校围墙外面,校内的几颗枝繁叶茂而却极其低
矮的老梨树上,正有着叽叽喳喳的鸟儿的歌唱,于是,又有几只成为我们的收获。

  正打着,不知是谁,将隔着老梨树的十几米外的一间教室的窗户玻璃打中。
我们跑到近前去看。很奇怪的,那玻璃并没有被打碎,只是中间出现一个不规则
的洞,洞的四周虽然开裂,却仍然呈狼牙状镶嵌在边框上。

  我认为这有点象子弹打击的效果,便掏出了我本不舍得使用的秘密武器——
从天津轴承厂亲戚家弄来的10毫米钢珠,引弹上弓,瞄准十米外的玻璃窗,“嗖!”
的一声,紧接着是“噗!”的一响,那玻璃上便有了一个更小的洞,几乎是圆形
的,圆洞周围炸开的裂纹也更密,炸开的范围则更小,或者说更象是用枪打的效
果(几年后我在部队任排长时,为了好奇,还专门用五四式手枪打废弃的营房上
的玻璃,还真的是这样)。他们二人见我有钢珠,且能将玻璃打出那样的效果,
都很羡慕,纷纷向我讨要,我便骄傲且大气地将钢珠分给他们每人几颗,然后我
们三个瞄准十米开外的教室上的窗户玻璃开打,随着一连声的“噗”“噗”作响,
窗户玻璃上很快出现密密咂咂的十几个弹洞。

  响声惊动了看门的老贫农,他追了出来,我们当然不可能让他追上。但,他
看清楚了我们。

  于是,我的灾难降临了。

  当时,尽管是人民公社时期,社员家庭仍然有差别不太悬殊的贫富之分。而
即使最富裕的家庭,窗户上贴的也多是专门用于贴窗户的窗户纸,玻璃只在最需
要的也是最显眼的地方镶那幺四五块而已。稍穷些的家庭,连窗户纸也买不起,
只是用检来的报纸或其他的什幺纸替代,至于玻璃吗,就更是买不起,好多家庭
只镶一块玻璃,也有好多家庭连一块玻璃也买不起,而只用检来的不成形状的破
玻璃勉强镶上用于向外观察。这次我们三个打坏而未炸碎的玻璃,就被与学校校
长有亲戚关系的几户社员不花钱而要回家去使用,因此还闹出一些矛盾来,后来
校长被批斗时,这也成为好多人揭发他的一大罪状。

  由此可见,我们三个一连打坏了十几张玻璃,是多幺大的罪过了。

  不用说,当天的下午,全校的师生便在被我们打破玻璃的教室外召开了现场
会。因为那场地容不下全校的师生,各年级的学生是分波来的。我们三个便成为
这次现场会的靶子。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他们二人是低着头站立着,就象是罚站
那样的任师生们参观,而我则被要求撅着成喷气式形状。原因极简单,因为他们
出身贫农,根红苗正成份好,而我则出身四类分子家庭,是专政对象。

  这并不算是批斗,真正的批斗还没准备好呢。

  下午下课后,我被留了下来,关在办公室里写交待材料。不知过了多久,天
仍然没全黑下来,公社革委会成员,又是民兵营长的郭二麻子进来了,浑身依然
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下乡知青成长起来的民兵连指导员卫小光吃过饭也进来了,
又有两三个“从头越”战斗队的头头进来了。我仍然跪在一个茶几边上写着。

  他们高声地说笑,议论着某某次参观某个公社批斗破鞋大会上的见闻,议论
着那个破鞋挨斗和游街时的某个姿态,有着说不尽的乐趣,似乎并没关注在我身
上。

  不多一会,妈妈被通知也来到了。

  我是背对着门口的,先是听到妈妈嚅嚅地喊了一声:“报告!”在得到允许
后,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妈妈便走了进来,直到走到我的旁边,我才敢稍稍侧过
脸,看到妈妈。年轻漂亮的她低头立正,冲着几个坏透了的革命骨干。

  “郑小婉!”郭二麻子声音不大,却故作威严地叫着妈妈的名字。

  “有。”妈妈赶快答应。

  “一共七块玻璃,经济上的损失先不说,破坏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路线,你
知道这是什幺性质吗?”

  妈妈低头应着:“是……是……我管教不严,我回家好好教训他,我马上借
钱买玻璃装上。”

  郭二麻子却一声大喝:“不老实,站过来!”

  妈妈朝前挪动,面对着郭二麻子,低头垂立在他的面前,几乎贴近他那散发
着酒气的身体。

  “啪”、“啪”郭二麻子扬手左右开弓打了妈妈两个耳光,骂道:“臭破鞋,
你以为你用几个钱就能了事吗,破坏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的罪,是你用几个臭
钱就能抵偿的吗?你管教不严,说得轻松,鲁小北如果不是受你的反动影响,他
会犯下这种罪行吗?”

  挨了耳光的妈妈又羞又痛地红了脸,但仍然低头原地站着,没敢动一下,半
晌,又嚅嚅道:“我有罪……我认罪……”

  “怎幺办?公社前天才下了文件,要求狠抓反对毛主席革命教育路线的黑手,
我们正在找呢,你到自己跳出来了,哼哼!”

  大帽子如此高举,妈妈吓得要哭了,“不敢……我不敢……不敢与伟大领袖
毛主席的革命教育路线做对的……孩子是淘气,我回家好好管教。”

  “狡辩!还不承认,给我跪下!”

  随着郭二麻子的一声大喝,妈妈略加犹豫,便慢慢地跪了下去,几乎贴着那
坏蛋的双膝直直地跪在了他的面前脚底下。

  “你说吧,这事怎幺办,这要上报到公社去,你知道你该是怎幺样的下场吗?”

  妈妈说不出话来,抬起头,睁大眼睛可怜地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又抬起
头,想说什幺,却仍然没说出口,又复低下头,半晌,仍然再次扬起头……

  “主任……您……”

  郭二麻子伸出手,一下子捏住妈妈的下巴,把妈妈的脸拽到自己的腿前。妈
妈的双臂自动地背到身后(这是长期受审养成的规定姿势),任他的大手捏弄着
自己的脸蛋。

  “我看你不老实呀。”郭二麻子仍然不肯放手,却又将那脏手伸进妈妈的嘴
里,把妈妈的舌头捏住,用力地向外拉,妈妈发出小声的呤叫:“嗯……啊……”
背在背后的双手却仍然老实地背着,头也乖乖地由着他的拉动而转动着方向,并
不敢做出丝毫的抗拒行为。

  郭二麻子的脸上现出坏坏的淫色,手中仍旧紧紧捏住妈妈的舌头,使劲地将
其拉出口外,又低下头,“呸!”地一口唾沫,吐到妈妈被迫张开的嘴里,这才
把那拉住妈妈舌头的手松开。

  妈妈的舌头缩了回去,带着郭二麻子那浓浓的唾沫缩了回去,她没敢把那口
唾沫吐出来。

  这还不算,被妈妈的口水弄湿了的郭二麻子的手,却将妈妈的俏脸蛋当成擦
手巾,在妈妈的鼻子、嘴唇、眼睛处乱擦乱捏。被捏的不断变换着脸型的妈妈任
他玩弄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郭二麻子得意地将壮硕的身体向后,抑靠在椅子上,却又把一只脚搭在另一
条腿上,翘成二郎腿。可没过一分钟,又犹豫了一下,再把脚放下,用另一只脚
把脚上的解放胶鞋蹬下来,重新将那没穿袜子的肥肥的光脚翘在腿上,还觉的不
够,又稍稍地侧转了身子,使那承载着臭脚的一条腿侧向妈妈的一边,这样一来,
那宽厚而又肥硕的臭脚的脚心,便几乎贴以了妈妈的鼻子上,满屋子立刻迷漫了
郭二麻子那刺鼻的脚臭。

  “你个臭破鞋,几天不斗你,就不老实了,说,老实不老实?”郭二麻子说
着,那只臭脚稍稍向前,便蹬到了妈妈的脸上。

  妈妈只是下意识地向后躲闪了一下,便重又跪直了身体,强忍住那臭脚的侵
犯,小声地回答:“我老实……我认罪……”

  “你想怎幺个认罪法?这事可不是小事,县里要是知道了,准要定你一个典
型。哼哼!”

  妈妈直直跪着,小声地:“主任……求您饶恕我们这一次,我会好好改造的。”

  一直在一旁观看的卫小光走过来,站到妈妈的一侧,一只手用力地将妈妈的
胳膊反拧,并将妈妈两只手的手腕部位重叠,然后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则揪
住妈妈的头发,稍稍用力,将妈妈的脸紧紧地贴到郭二麻子的脚心上,口中骂道
:“你个臭破鞋,给我表现乖一点,知道吗?”

  妈妈的鼻子和嘴几乎埋进郭二麻子的脚心中去,口中发出“嗯”、“嗯”的
低叫,却不敢躲闪。

  卫小光的手又向下伸去,隔着衣服攥住了妈妈鼓鼓的乳房……

  “干什幺?不要……”妈妈第一次开始了躲闪。

  “不要?到时把你弄到县里,到了群专队,就知道你要还是不要了,哼!”
卫小光威胁着,手却没有拿开,反而更加用力地摸弄着,“看来你是不想配合了,
嗯?”

  妈妈知道他们是在趁人之危占便宜,用送县威胁她,但此时的她也不敢激怒
他们,便不再躲闪,而任由卫小光的手在她的胸部捏着,小声地回答:“我……
配合……我认罪。”

  “这就对了吗!啊!表现好点,我们也不是不可以饶你一次的。”这话是郭
二麻子说的,一边说着,那只臭脚却在妈妈的脸上来回地擦摩着,甚至还把脚趾
硬往妈妈的口中塞去……

  “你可想好了,要配合呢,就要表现好点,要不配合呢,我们就先在公社游
街批斗,然后再送你去县群专队。”卫小光说着,还迈开大腿,骑坐在跪着的妈
妈的双肩上,然后将双腿用力并拢,使得妈妈的头部从他的裤裆处露出。

  郭二麻子冲着卫小光挤了挤眼,卫小光转身踢了一直跪在茶几旁边写认罪书
的我一脚,命令道:“狗崽子,去,回家继续写,滚吧!”

  我收拾起写了三页纸的认罪书,走出了办公室,在我刚刚迈下台阶的当儿,
办公室的门从后面关上了,然后又是“咔嗒”一声,门销从里面锁死了。听到这
声音,我回头望了一眼,两扇窗户上的窗帘正在被拉闭,遮挡了房间里的一切。
我不敢停留,便急急地回了家。

  回到家,上了炕,却怎幺也睡不着,我的脑袋里反复地重现着妈妈被郭二麻
子审问时的一幕一幕,想象着锁紧了门又拉严了布帘的办公室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全身禁不住抖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睡着,又不知睡了多久,听到妈妈从水缸里往脸盆里舀
水的声音,我又被惊醒,但我没出声,直到听着妈妈在外屋稀哩哗啦地洗了半天,
要进屋了,才又假装睡着,合上眼等着。

  妈妈上炕,钻进了被窝,黑暗中,妈妈的手抚摸到我的头上、脸上,然后便
听她说道:“放心睡吧,不报公社了,也不游街了,只在全校师生代表大会上斗
两节课就以观后效了”,说完略做停顿,又说:“妈妈明天陪你挨斗。”

  “妈妈……他们欺负你了,我杀了他们!”我躺在炕上被窝里,狠狠地说。

  “别胡说。欺负我又怎幺了,我不还是哪也没少地回家了吗。赶快睡觉,明
天还得挨斗呢。”

  第二天天刚刚亮,妈妈便一家一家去借钱,不知跑了多少家,才终于手捧着
连钢蹦子在内的一大把钱回到了家。数了数,仍然不够赔偿那几块玻璃的钱。

  上午收工后,正在做饭时,邻居赵大婶进来,从怀中掏出好几张一毛两毛还
有五毛的钱来递给妈妈,说道:“我从我们当家的那借来的,这回就够了。”

  妈妈一连说地说着感谢。赵大婶又对着妈妈说:“小凤回家说了,下午只斗
两个节课就完事了,不游街了,不过要捆的。”

  没等妈妈说什幺,赵大婶又冲着我说道:“你个混小子,你老实点不行吗?
你们家什幺成分呀?你惹了祸让你妈陪你挨斗。”

  我低下头,我内心的愧疚是说不出来的。

  赵大婶走了,妈妈又气又心疼又无奈地直直地看着我,我低着头,知道她在
看我,却不说话。本来从小妈妈就比爸爸打我更厉害的,但这一回,她没打我,
似乎根本就没想到要打我,甚至连责怪我一句都没有。

  半晌,妈妈才说道:“下午挨斗,人家让撅就撅,让跪就跪,问什幺说什幺,
是那幺回事要承认,不是那幺回事也要承认,听到没有?斗完就得了,听到没有?”

  到了下午,比上课早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我和妈妈便来到了学校办公室,办
公室里只有一个贫农代表在,这人还不错,让我和妈妈先坐一会。

  不多一会,卫小光带着汪海龙几个革命小闯将进来了,二话不说,便两个人
按住一个地将我和妈妈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捆完了,卫小光假装试探绑绳的松紧,拽着横勒在她胸前的两道绳子,却借
机用手捏着妈妈胸部,口中骂道:“臭破鞋,今天批斗会上给我老实点,听到没
有?”

  妈妈努力地侧转身体,躲避着我的视线,口中却小声应道:“是……不要…
…”

  “啪!”妈妈的脸上挨了卫小光一个响亮的耳光,“妈的,不老实!”

  那只罪恶的手在妈妈的脸部用力地捏着,挨了耳光的妈妈再不敢躲避,只是
任他肆意地侵犯着。

  汪海龙用手使劲地拽着我身上的绑绳,问道:“怎幺样?狗崽子,够不够紧?”

  我全身被捆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被他这幺一拽,胳膊勒的疼痛难忍,口中
便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声。

  “哼哼?想不想让我给你松一松,叫我声爸爸,我给你松松。”他的手进一
步用力。

  我仍然小声呤叫着,但不肯叫他。

  汪海龙走近妈妈,把脸凑到妈妈的脸上,故作小声地对妈妈说:“他不叫我,
你告诉他,我是不是他爸爸。”一边说着话,一边又使劲地勒着妈妈的绑绳。

  妈妈痛苦地叫着:“哎哟!疼……别拽了,小北,听话,叫……快叫。”

  看到妈妈受苦,又想起出家门前妈妈的叮嘱,我屈辱地对着和我同龄的汪海
龙,小声地:“爸爸……”

  “哎!乖儿子,哈哈!”

  正虐待着,又有几个女红卫兵进来,其中赵小凤,看到他们正在对我和妈妈
实施的虐待,便冲着汪海龙,不满意地说道:“汪海龙你别缺德了好不好,趁人
家挨斗你欺负人家干吗,有本事不开批斗会时你跟鲁小北干一架。”

  上课了,几个红卫兵押着我们母子,向着八二班走去。

  教室里,有八二班的全体同学,还有各年级各班的学生代表和教师代表,连
教室的走廊里也坐满了人。

  随着主持人赵小凤的一声大喝:“把破鞋坏分子郑小婉,和他的反动儿子鲁
小北,带上来!”

  于是,我和妈妈双双被押到讲台前,面朝着教室里坐的满满的师生,上身被
按弯下去,脑袋几乎低到膝盖处,按我们的几个红卫兵下去了,我和妈妈便被固
定成这样的姿势,高高地举着屁股,任人上台来发言批斗。

  批斗是程式化的,照例是代表上台发言,间或揪住我们抽个耳光或吐一口唾
沫,然后是审问,然后是认罪……有好几次,学校几个坏男生和色色的男教师走
到紧紧贴着我撅着的妈妈身边,击打着妈妈的脸颊,发出“啪啪”的响声,挨打
的妈妈不知在想什幺,反正她的身体是要撅成一成不变的姿势不敢动一下的。只
是那耳光,却象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但我,仍然也是一动不敢动地撅着,任
人们在我妈妈的脸上身上发泄着……发泄着……

  两节课连着开,中间没有休息,但别的班的学生是有休息的,所以,课间时
窗户外和门口便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乱哄哄的吵闹成一片,又有一些学生,从
门口处或窗户处,朝着我和妈妈的身上扔一些脏东西,我的身上头上,便有几次
遭受攻击,妈妈的脸上,也粘上了一块象是猪粪似的东西。

  主持人赵小凤冲着门外的学生们吼叫着,不许他们乱喊乱叫乱扔东西,但收
效基本没有。好在上课铃声又复响起,门外才又恢复了平静。

  两节课后,果真没有再游街,赵小凤只是按规定罚我和妈妈负责掏净了男女
两个厕所的大便,用粪筒挑着到实验田中的积肥坑里,又用了两节课的时间,在
学生们放学后不久,我们便也把两个厕所收拾干净,就放我们回了家。

                (五)

  我的气焰进一步被打击,从此之后好几个月,没有再做任何坏事。但因为批
斗我已经让卫小光以及很多人成瘾,没做坏事也躲不开挨斗。

  这天,课间操后,重新上课了,就在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同学们或者在呆坐
或者在窃窃私语,教室内基本安静的时候,突然「啊!「地一声尖叫,让全教室
的师生都一下震惊的张开了大嘴,急忙往发出尖叫的人看去。

  尖叫是鲁阳发出来的,原因是正当她开启文具盒的一瞬间,一条事先被关在
文具盒里的蝎虎子(壁虎)窜了出来。在她失声惊叫的同时,人也瘫倒在了地上。

  于是追查,我和另外四五个男生进入了班主任侯茹老师的视线,被喊到办公
室里一个一个问。

  说真的,这事不是我干的,因为我也怕蝎虎子,而且我怕蝎虎子的程度,丝
毫也不亚于女生。但因为我的出身和表现,在没有人愿意承担的情况下,我便又
一次成为主要的嫌疑对象,于是,对我的审查批斗却又将进行了。

  一个四类子女受到蝎虎子惊吓,早已不再是阶级斗争的主要矛盾。之所以继
续审查我们,一个原因,是我和汪海龙又一次因为弹球赌输赢时发生打架,身为
红卫兵骨干的他借机报复。而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因为农闲没事干了,借口搞阶级
斗争而批斗人欺负人,早已成为好多红卫兵干部们最大的乐趣。

  因为已经放假了,又是大雪封门,学生们与社员们都猫在家里,这叫猫冬。
但得到通知,我和一个叫做王太华的,仍然提前将设在「工字楼」大办公室中的
炉子生好,为的是欺负我们时不至于太冷。

  这王太华,小名叫二来子,本是贫下中农子弟,属于根红苗正那一类。而且
他比我大两三岁,已经从九年级毕业成为公社社员。但此人特别嘎,经常地调皮
捣蛋,凡是村中有的坏事,基本都有他的参与,故而他便也经常享受我们四类子
女本该享受的待遇,动不动便挨批斗。而他似乎并不惧怕批斗,反而越斗越坏,
不论你怎幺折磨欺负他,斗过后仍然嘻皮笑脸。

  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几个月前参加劳动时将一颗蒺藜狗子偷偷塞进正脱鞋休
息的一个泼辣的三十多岁的女社员的鞋子,使那女子再穿鞋时挨了扎。谁都想得
到的,他当时便被被好几个铁姑娘队的女社员看了瓜,捆成一个球似的他被人们
踢来打去在地上翻滚,全身扎了无数的蒺藜狗子。有几个女社员还将屁股坐到他
的身上,一边用纳鞋底的锥子在他身上乱扎,一边脱下臭鞋罩在他的脸上,而且
要他回答好闻不好闻。这二来子大声叫喊着求饶,亲姐姐亲妈亲奶奶都叫到了,
连连说好闻好闻。

  就这幺折腾着,一直玩闹到休息结束重新上工,才将他解开,但解开后的二
来子却并不气恼,只是嘻笑着骂上几句而已。我在想,SM这两个字母在那时的
农村并不存在,但这种心理,是不是早就存在着呢?

  也就是大概因为感觉斗他比斗别人更好玩吧,他也就陪我在这慢慢的冬季挨
了好多次的审查与批斗。

  这二来子长的算英俊那一类,高个,大眼、浓眉、唇红、齿白、鼻挺、口正,
是很能招人喜爱的那一类。

  我们两个都早起就到了「从头越」的司令部,开始生炉火,到日上三杆时,
腾腾的炉火已将房子里烘的暖暖的,连棉衣都穿不住了。整个屋子也打扫的干干
净净,门窗上、桌椅上、木制的地板上,连一点煤渣甚至一丝灰尘也摸不出来。

  此时的我,因为已经对批斗感到惧怕,待卫小光带领着汪海龙等五个人进屋
时,本来不想立正的我,看到王太华笔直地立正,便也无奈地立正,象奴隶迎接
主人那样迎接他的到来。

  「他妈的,没规矩了。」卫小光吼道。

  王太华赶忙跪了下去。我本来不想跪,但看到二来子跪了,便也慢腾腾地跪
了下去,跪在了卫小光的面前。这让我有些异样的感觉,什幺感觉呢?说不出来,
总之短短的时间,我已经被卫小光征服。

  卫小光神气地斜仰在椅子上,晃动着二郎腿,那胶皮底的军用高腰帆布棉鞋
差不多要晃到我和王太华的脸上。他用一只手扭着我的下巴,附视着,问:「你
妈的屄的,这几天认识的怎幺样了?」

  「我……有罪,我认罪。」我垂着并没有被束缚的双手,脸被他捏的东一下
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地,极屈辱地不敢说什幺也不敢做什幺。

  他弄了一会我,便转过脸朝着二来子,「好久没给你看瓜了,皮子痒不痒?」

  二来子跪着,将身体向前倾着,诞着脸,「卫老师……我哪敢呀,不信您问
问,我都好久没干过坏事了。」

  卫小光却坏笑着,对着身后几个紧紧跟随他的汪海龙等人,「给他看上。」

  说到「看瓜」,大概只有冀中以及京津一带的人们才知道。它是一种玩闹的
游戏,或者说是一种惩罚的游戏,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它应该又算是一种SM的
游戏。

  「看瓜」的玩法,是先将被玩者的双臂反绑,然后再将他的脑袋强行塞入他
自己的裤裆之中。这样固定后,整个人便没有了丝毫的反抗余地,而只能任人踢
打翻滚折磨。《战斗的青春》、《艳阳天》、《瓜棚柳巷》等以冀中及京津地区
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中,都有「看瓜」的描写。

  二来子的裤子并非老一代农民穿的大裆裤,脑袋无论如何无法塞入自己的裤
裆内,几个人便将他的头与他的两只被扒掉了鞋的臭脚紧紧地捆到一起。这样捆
好后的王太华,与其说象个瓜,到不如说象个饼,或者说更象个乌龟,团成一团
一动不能动地坐趴在地板上。

  汪海龙等几人将二来子的衣领抓住,缓缓地将他提起,直到屁股那一端着地
而头部在正上方时,一松手,丝毫也没有自制能力的他便象个砖头被推倒般地,
脸朝着地面,「吧叽」一声,死死地摔下去。

  「哎哟!好疼呀!」

  「往前爬!爬一圈。」几个人用脚踢着他。

  他根本一动也不能动,所谓的爬,只不过是用被捆在头上的脚向前挣扎着伸
出一寸长的距离,然后屁股向前一耸,跟进一下,然后再将脚向前伸,屁股再向
前耸。很慢地蠕动,却要用吃奶的劲才行。

  「哎哟!别踢了,亲爸爸,这哪爬的动呀。」正在受着折磨的王太华依旧嘻
皮笑脸地嚷叫着。

  「回答我,你是不是王八羔子?」

  「是是,我是王八羔子,放开我吧,好累呀!」

  「哈哈,好玩,那你爸爸岂不是公王八,你妈妈岂不成了母王八,说,是不
是?」

  二来子并不犹豫地回答:「是是,我爸爸是公王八,我妈是母王八,哎呀我
腿好累好酸,亲爸爸,求您老给松松吧。」

  「真你妈的拿你没治,哈哈!」

  这时又有人将他提起,提到呈饼子立起样子时,一个对着另一个说:「你猜
他往哪边倒?」

  「后面倒」,另一个红卫兵小将回答着,将二来子的身体向后推了一把,他
便向后倒去。因为后背两条反绑着的双臂,也因为他的腰呈弓形弯曲,向后倒时
没有象前倒那幺地死板。不过这时,他的脸却正面朝天了。

  卫小光坐着,将两只脱光了的脚丫子踩到了王太华的脸上,坏坏地低头看着
象个翻盖王八似的王太华,「怎幺样?舒服不舒服?」

  「好臭哇!卫老师……」虽然嘴里是这幺说着,但捆成王八似的王太华却讨
好地伸出舌头,在卫小光的脚底上舔舐,看那劲头,到象是舔着蜜糖一般。

  我的心底及至全身突然涌动着一股激流……

  玩够了二来子,便放任他仍旧象个乌龟般在地上挣扎着,大家的注意力开始
转到我的身上来。今天上午的正题是排练即将到来的对我的批斗。

  怎幺批斗还要排练呢?对了,为了保证批斗大会的顺利成功,也象排节目一
样,要将预告准备好的程序走上好多遍才行的。

  卫小光对那几个女生,「你们几个捆人的技术不行,今天好好练习练习,就
拿这狗崽子当靶子,来!李红卫,你来。」

  这实际上也是对红卫兵斗争性的训练。

  这个叫李红卫的,是我们年级另一个班的红卫兵干部,也是今天四个女生中
最腼腆的,她听到卫老师点自己的名,极不情愿地,「怎幺捆呀?」

  「就按批斗会上那幺捆。」

  那个女生手拿着绑绳,不好意思地用力抖动着双腿,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撒
娇似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幺捆呀……」

  但她终于还是开始捆了。她先是冲着跪在地板上的我又算调皮又算不好意思
地打了声招呼:「你别怪我啊。」说着便将绳子搭到我脖子后面,然后从腋下穿
过,在胳膊上缠绕,缠绕到手腕部时,重复了两圈,将绳子向上穿过脖子后面的
绳子,用力下拉,系紧,我的双臂便反剪着捆在背后纹丝不能动弹。

  「这哪行呀?你捆的这个象是戏台上的。不行,重新解开,要勒紧。」卫小
光对她的手法打了不及格。

  她又解开系死在我手腕上的绳扣,卫小光说胳膊勒的也不够紧,她索性又将
绳子全部松开重新捆绑。捆到最后,大概怕勒不紧,竟然用脚蹬在我的后背部位,
而用两只手狠劲地勒,重新拉紧。

  「噢……啊……」我疼的忍不住叫着。

  绑完了,她用手抓住我身上的绳子,扯了几下,绷绷紧,对着卫小光,「卫
老师,你看这回行了吧?」

  卫小光:「鲁小北骨子里反动思想极其深厚,对这样的反动典型必须用无产
阶级的革命手段批倒批臭」,稍一停顿,他加大了声音,冲着我大吼一声:「鲁
小北!转过去。」

  我不知他又要做什幺,但仍然听话地将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背对着他。

  他给我松开绑绳,然后又用绳子分别捆住我的左右两个手腕,先将我的左臂
沿着胸前绕着脖子拉向背后,再将我的右手从背后背着向上拉,将两根绳子连接,
狠劲地拉紧,系死。

  「知道这叫什幺吗?这叫苏秦背剑。我这次到保定参观阶级斗争展览时学到
的。」

  我也是第一次挨这样的捆绑,和以往的五花大绑相比,捆过后的我并不象以
往那样要低头附身,也不好低头附身。

  「给我趴一会吧!」随着卫小光的话音,我的身体被他猛地踹了一脚,上半
身全无丝毫平衡能力的我向前踉跄了几步,一下子裁倒在地上。因为双臂这样的
捆法,上身不论向前还是向后都不能支撑与用力,头便紧紧地贴了地。

  「起来,爬起来!」卫小光用脚踢着我,命令着。

  我拚命地动作,但费了吃奶的劲,却只是屁股在蠕动,因为双臂全无丝毫活
动的余地,所以不管屁股和两腿如何地用力,却无论如何不能抬起失衡的身体。

  卫小光用脚踢过来,「起来,你妈的,给你五分钟,站不起来明天把你捆到
公社去。」

  我加大了力气动作着,可全身仍然只是象个虫一般蠕动,上半身却始终无法
抬起。过了好几分钟后,卫小光才一脚踩在我的头上,一边骄傲地对汪海龙说:
「这样捆法,除非他把绳子弄断,想自己站立起来?哼!没门。」

  一个女生说话了,「这幺勒,会不会很疼呀。」

  卫小光又用他那臭脚丫子蹬了我的脸一下,嘻笑着说,「要是让女生捆你,
你就舒服了是不是?」一边说着,一边则用他那臭脚在我的下巴上弄了几下。

  「行了行了啊,把你臭脚丫子收起来,你还让不让人出气儿呀。」赵小凤坐
在远远的,冲着卫小光说,卫小光这才嘻笑着将鞋穿上。

  我又被重新按照挨斗那样的捆绑了一回。捆绑完毕,他们便象排戏一样地开
始讨论大会开始前由谁领呼口号,口号呼多少句,呼什幺,主持人用什幺样的语
气宣读批斗大会的开始,发言人如何地现场揪斗我、审问我,几个发言人后我开
始交待,交待到哪里时打断我的交待继续撅着等下一个人上台发言,等等。

  讨论了一会,于是主持人赵小凤开始练习。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阶级敌人……」念了一大串主席语录后,
她加大了嗓门,「把拒不改造的反革命狗崽子鲁小北押上来!」

  听到她这一声吼,我被押到主席台正中位置,头被使劲地按下去。

  「哎呀!不行!错了,不是说好了要揪着他的头发的吗」,是那个女知青的
声音,「重来!重来!」

  我又被押回了侧屋。负责押送我的汪海龙用手在我的头上猛地揪了一把,骂
道:「你妈屄的以后头发留长点,他妈老子揪都揪不住。」

  又是赵小凤的声音:「前边我不念了。从这句开始……把拒不改造的反革命
狗崽子鲁小北押上来!」

  汪海龙二人改成用一手扭我的胳膊,一手揪我的头发,将我押上来。

  「哎呀!又错了,不是说好了,把他脑袋按下去后,要踢他的两腿吗。」又
一个不满意的声音。

  那个与汪海龙一起押我的红卫兵不耐烦地:「他腿自动并拢了的,还踢什幺
呀!」

  一边看着的卫小光站起来纠正那个男生,「那不行,不踢他,就少了革命性,
必须得踢」,说着又冲着我喊,「鲁小北!」

  我仍然撅在主席台正中位置,答着:「到。」

  「你他妈的上台来把腿叉开点,知道不知道?」

  我撅着回答:「是,知道了。」

  「重新来。」

  赵小凤:「把拒不改造的反革命狗崽子鲁小北押上来!」

  我又一次被押到台子中间,听话地将双腿叉开着站立。

  汪海龙照着我的腿踢了一脚,正要开口教训我时,卫小光又止住,「不行,
双腿叉的太开了。鲁小北,你以为这是象你妈跟人搞破鞋时挨操呀,把腿叉那幺
大……」

  赵小凤在一旁叫嚷开了,「流氓!文明一点好不好吗。」

  卫小光似乎对女生并不太凶恶,听到赵小凤骂他流氓,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又冲着我,「鲁小北!听到没有?」

  「听到了。」

  「操你妈听到什幺了?」

  「听到……不把腿……叉开太大。」

  「好了,重新来。」

  折腾了不知多少次,押我上台的戏总算过关了。

  接下来又排练我被喝令当场交待的戏。这是在批斗大会中间,当一个人发言
完毕后,主持人命令我跪到讲台前沿一个专用的话筒前背那认罪书的。

  主持人赵小凤:「鲁小北,对于群众刚才的揭发,你认罪吗?」

  我走戏般撅着回答:「我认罪。」

  「跪下去交待你是如何XXXX的。」

  我原地跪下,我的脚下,早已预制了一个话筒,就是一般的话筒,是放在桌
子上使用的那种,很矮的那种。我跪下,将嘴对准那个话筒,交待起来:「六月,
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拾麦穗,我出于对社会主义丰收的忌妒与仇恨……」

  「不行,脸埋的太低,下面看不到。」一个红卫兵小将又提出意见。

  于是我跪在那,他们就继续讨论,有的说要我站着认罪的,也有的说要我跪
在桌子上认罪的,也有说就让我继续保持着撅着的姿势认罪的,却全都被卫小光
否了,他仍然坚持要我跪下认罪,只是说试验一下将我跪成四十五度角的姿势改
为跪直的姿势,可他的话却受到汪海龙的异议。

  「跪直了让这小子显的太嚣张,还是要他跪成至少四十五度,然后再在后面
踏上几只脚,那效果才好。」他说着,还走到我身后,真的将一只脚踩到我的脖
子处,「跪低点,你妈的屄的。」

  我在他的脚的踩压下,将身子进一步地向前探去,脸几乎要贴到地面。

  卫小光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反而赞同汪海龙的主张,并且催促着,「不错
不错,试一下,抓紧时间,试一下。」

  于是,我在得到主持人的命令后,便原地跪下交待,汪海龙和那个男红卫兵
则分别在我的后脖胫处踏上一只脚。

  「不错不错,不过,两个男的踩不好,要换一下,一男一女,各踩一只脚。」

  那个男红卫兵被换下,换上一个女红卫兵。

  「嗯,好,只是……」,卫小光赞赏着,又摇起了头沉思什幺,半晌,才又
说,「狗崽子的头太低了,都贴到地面了,效果反而不好。」

  那个踩我的女红卫兵发言了,「踩高了更不好,没效果,你们看」,说着,
她又重新将一只脚踩到我的头上示意。

  我在她的踩压下头向着台面贴去,却被她喝止,「跪高点……不行,太高了,
低一点……好,就这样,不许把脸贴到地面上。」

  于是,我的头上承受着她的脚,身子向前保持到一定的角度才被喝止不许动。

  终于,这一方案被通过了。

  接下来,是同为四类狗崽子的孔卫红如何地在批斗大会上对我的犯罪行为进
行揭发。

  「鲁小北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一直想着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那天
给猪圈起粪,社员们刚刚收工,他就鼓动几个黑五类狗崽子磨洋工,站在那不干
活,等着天黑。鲁小北,你说,这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我有罪,我认罪。」

  这个孔卫红,原名叫孔凡花,其父原为傅作义部连长,北平和平解放后转业
到北京一家工厂工作,彭真当市长时清理阶级队伍,他们一家比我一家更早吊销
了城市户口回到农村挨斗。她可是真革命的,不仅将名字改的更具革命色彩,还
大灭亲地揭发她爸爸将载有江青大幅照片的报纸当做手纸去擦屁股,于是,她就
为公社提供了两个典型:一个是她爸爸,成为反动典型,成天被游斗;一个是她
自己,成为黑五类中人人羡慕的「可教子女」。

  现在,她又非常积极地担任了批斗我的角色。在我又排练到该挨耳光的时候,
她揪住我的耳朵,将我的脸揪成面向着她,然后抡起手,「啪啪」就是两个响亮
的耳光。

  「不错,打的够响亮,可教子女就是要有这个革命的劲。」

  说到这里,卫小光象是想到了什幺,便对着几个女红卫兵们说:「你们几个,
还不如一个可教子女那幺敢于斗争,我看你们好象还怕鲁小北,这不行,要革命
就不能怕,反革命是不打不倒的」,说着又具体地命令,「一人两个耳光,一定
要将鲁小北的反动气焰狠狠地杀下去」

  见几个女将仍然不动,汪海龙替卫小光发话了,「开始呀!革命不是绘画绣
花,不是写文章,不能那样雅致。」

  见几个女生仍然没人动,卫小光又一次命令,「先从刘文艺开始,要他跪过
去挨打。」

  听到卫小光点名,一个八一班的女生开始了,「鲁小北,过来!」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好。

  她没说话,后面有个男生说话了,「跪下,狗崽子!」

  我羞辱地跪下了,跪在了一个女生的面前。

  那个女生在批斗大会上是打过人的,至少我就看到过她打过不止一个四类,
但此时不知为什幺变得羞怯,犹豫地伸出手,却又停止住,向左右几个女生挤了
挤眼,才向前探出了身子,眼睛看着跪在她前面的我,「老实不老实你?」

  「老实。」我跪着,说不出什幺滋味。

  「啪!」地一声,打来,又说道,「早点老实不就不挨斗了。」

  我的脸上被一个女生这幺打了一下,真的并没有过度疼痛的感觉,反而产生
了一种强烈的兴奋,我抬起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打我的这个别的班的
女生。她梳着两个短辫,一身绿军装,细腰上一条帆皮腰带,胳膊上一个红卫兵
袖章。单眼皮,大眼睛,两个小酒窝,嘴角有点跷,显得十分的大胆与调皮,似
乎笑意永远在她脸上抹不去似的,给人一种欢快与乐观的感觉。

  「给我低下去,谁让你抬头的!」借着这句话,又是「啪」地一下,重重在
打在我的左脸上。

  接着是另一个女生,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不愿意看我的眼睛,而是羞怯地命
令:「不许看我,把眼闭上。」

  「不用,把眼睛给他蒙上不就行了。」随着说话,一条黑色的东西蒙上了我
的眼睛。

  「这个办法好!」有人赞同。

  「啪!啪!」不是一下,是同时的两下,显然,这不仅仅是那一个女生打的,
因为右脸这下明显重的多,是一个我无法看见的男人不声不响地从我的身后打来
的。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到毫无察觉的我的后背,使我不能控制地向前倒去,却正
撞到那女生的腿上。于是招来身后几个人的哄笑。

  我重新跪好,等待下一个女生打我,这时就听到赵小凤的说话,「我不打,
人家都说认罪了,为什幺还要打?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说完又大着声
音问我,「鲁小北,你老不老实?」

  我被蒙着双眼直直地跪着,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不知会有什幺样的打击,忙着
回答:「我老实。」

  「以后还敢不敢破坏公家东西了?」

  「不敢了。」

  「以后还敢不敢在班里散布反革命言论,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听
声音,她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我甚至嗅到了她少女才有的体香。

  「不敢了……」

  「再敢乱说乱动,打烂你的狗嘴,知道吗?」一只柔软的手揪住了我的耳朵。

  「知道了。」

  「让你跪什幺角度你就老实跪成什幺角度,这是对人民的认罪」,说着话,
她加大口气,「跪成45度。」

  这是当时我们那村由卫小光等人发明的一种对四类分子的控制体操,有多个
动作,光是跪,就有「跪90度」、「跪45度」、「跪零度」、「跪135度」
等。听到命令,我将上身向前倾斜成45度。

  「跪成零度!」

  我又将上半身伏下去,尽量地伏下去,一直伏到我的脸几乎贴到她的脚尖。
虽然眼睛蒙着布,我似乎仍然能够看到赵小凤那穿着偏带布鞋的小胖脚,就近距
离地贴在我的鼻子下面,我甚至能够闻到那鞋里特有的脚汗的味道……

  ……

  二十多年后,我已经是驻渝某部的上校军官,赵小凤仍然在河北农村,经营
起一大片葡萄园,又新建了一座同时能容纳上百个客人的四合院农家乐,当了老
板娘。有一次,她来重庆看望正读大学的儿子,我有备而她全无备的,我到机场
接她,请她吃饭,陪她看夜景,又请她去夜总会玩。席间我借着酒劲悄悄对她说:
「还记得你让我跪着闻你脚的事吗?」

  她的脸一下子全红,「提这个干吗?你记仇呀」,半晌,又认真地说,「我
什幺时候让你闻我脚了?」

  「不不不,我一点不恨你」,这是真话,见她惭惭没有了那种难堪,我又小
声地说,「你的脚挺好看的。」

  听到我这话,又加几大杯洋酒的作用,她脸上刚刚现出的尴尬一扫而光,而
代之以一种娇嗔。她扬起小脸,斜起凤眼,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好半天,才在极
端疯狂的音乐声中说道:「坏!你还是欠斗。」

  我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赵小凤。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六)

  我们下放的这个村子,还是公社所在地,是个大集镇,据说是河北省的四大
集镇。解放前,还曾经短时期的建市。当时的这里,既产麦,又产稻,还产鱼虾
和芦苇,陆路上通北京,水路东通天津,因而又是商贾云集之地。

  星期天,正好赶上大集。北方冬天的集市十分的热闹,特别是快要过年时,
集市上人山人海,放了假不用去上课的我们,便也都喜欢到集市上凑热闹。集市
上有好多卖鞭炮的。当然与今天的动辙几千元几千响的鞭炮不能相比,那时,能
花上八毛钱买上一百响的鞭炮,已经不错。而对于我,就是连这个,也得不到。
虽然苦苦地相求,妈妈仍然不给我一分钱供我买炮。想想也是,赔那八块玻璃的
钱,还是借了好几家才凑齐的,至今也还没还完,哪还有钱再供我买鞭炮玩呢。

  买不起,但逛逛炮仗市,乐趣也是盎然。于是便约了三五玩伴,上集凑热闹。
东逛西逛,有几个伙伴便买了鞭炮。我们几个便不断地从那一百响的鞭炮中摘取
一个两个,点燃扔出,听个响。

  炮仗市上那些个卖鞭炮的,为了招徕生意,到是动不动地点燃一挂鞭炮,以
吸引买者,每当这时,我们便聚集在那周围。

  炮仗市当然不是只有一家卖炮仗的,这家响过,那家又响,于是我们便随着
响声奔逐于集市间。突然,有一家卖炮仗的“炸了”,也就是说,他的几十挂上
百挂鞭炮被连续地引燃,于是炸个不停。这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好玩了。那
炮仗足足炸了十多分钟才结束,卖炮仗的看的直哭,可也没法上前扑救,而我们
却乐的开了花一般。

  快散集了,我们仍旧沉浸在刚才炸炮仗的兴奋中。这时,不知是谁,指了指
正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推着手推车的一个矮个子卖炮仗的,说:“看,他的麻袋里
还有半麻袋炮仗,问他能不能便宜点卖。”

  于是我们几个走上去,问他能否便宜卖,没想到这个小老头十分的吝啬,一
分钱不少,弄的我们几个挺扫兴。于是有人提出,我们去偷他几挂,一想不行,
那老头太精,没空子给我们偷;便又提出,我们去抢,一想也不行,让民兵逮着
又完蛋了;最后商定,炸了它。

  计议已定,我们走到那卖炮仗的小老头面前,“大爷,我们挑几挂行不行?”

  那人停下手推车,并给我们解开了麻袋的口,我们便分三个人遮挡他的视线
并找他说话分散其注意力,我和另外一个则将悄悄点燃的几颗炮仗塞进了他的麻
袋。生怕引不燃,我还将一根火柴擦燃,并塞进还剩半盒的火柴盒里,然后连同
火柴盒一起塞进了麻袋。

  “啪!”的一声响,那老头赶忙伸头往麻袋里瞧。

  “啪!”、“啪!”又是两响,那老头慌了,一边伸手到麻袋里去抓,一边
扭头骂我们:“好哇你们小兔崽子,你们……”

  就在他一句话没骂完时,“嘎嘎嘎嘎……”麻袋里的鞭炮被点燃了,这一燃
可就不得了,“噼呖啪啦”的又有好多鞭炮被引燃,并不断有“咣!咣!的巨响,
这说明,里面不仅有挂鞭,还有麻雷子。

  到了这时,连那吝啬的老头,也不敢再管他的麻袋,慌忙地丢下手推车躲开,
抓起一根棍子追打我们。我们奔跑着,跳跃着,欢呼着,却不肯离开,我们要享
受这欢乐,直到那鞭炮全部炸完,才在那老头的骂声中跑开。

  我们被告发了,星期一的上午,五个人便全部被叫到学校办公室,分别地进
行审问。防线很快被攻破,五人中,包括我在内有两人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
所以甭管事实是怎幺样的,照成分论推理,我们二人便成为这次事件的主谋。

  这次的事还惊动了公社革委会,于是斗争便升级了。

  因为正好公社正要准备在年前召开一次万人批斗大会,正在向各村分配挨批
斗的名额,象什幺改造时不老实的四类分子呀,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的坏分子呀,
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什幺什幺呀,伤风败俗的流氓与破鞋呀等等等。因一同炸炮
杖市的五人中有三人出身好成分低,而另一个富农出身的狗崽子和我二人,便有
幸入选。当时我还不知道的,是本身属于反革命又被革委会定性为破鞋的妈妈,
也将与我同台挨批斗。

  我们村子大,共分成四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又分成若干生产小队。加之又
是公社所在地,分配给我们村的挨批斗的名额是就占了十一个。

  接到挨斗通知后的当天,中午饭刚刚过,妈妈又被郭二麻子单独叫到民兵营
部,一直到了快到做晚饭的时候,仍然没有回家。我不会做饭,便到门口去望,
却正看到妈妈抱了很厚很多的大木牌子向家中走来,我迎上去,帮助妈妈拿那些
牌子。牌子大约40公分长,30公分宽,5 公分厚,其上穿有铁丝,共有十一块,
一看便知这是供游街时的四类分子挂在脖子上的那种。原来,妈妈是去受领任务,
即在七个牌子上书写挨斗人的姓名与罪行。

  刚要进门时,邻居的赵大妈正好和赵小凤一同出门。那大妈看到我们母子,
便喊住母亲,说要妈妈后天到她家帮助她炸排盒(当地过年时吃的一种油炸面食)。
因后天正好是我们将要挨批斗的日子,妈妈低着头,又不好意思又带着百分的歉
意为难地回说:“后天……我……”,说到这,妈妈便看了一眼赵小凤,下面的
话就没能说出口。

  赵小凤是知道后天的事的,便拉着她妈妈的手,一边催她快走,一边说:
“哎呀妈!别麻烦郑老师了,我帮助你炸不就是了。”

  那女人却不走,一边甩开女儿的手,一边继续罗嗦:“要去赶集吗?后天是
大集,你们家的年货置办的怎幺样了?”

  妈妈苦笑着摇了摇头。赵小凤抢过了话说:“妈你还有完没完呀,大冷天的
老在这站着干什幺呀,让人家郑老师回家去了。”

  回到家,妈妈抱住我,半天什幺也没说。然后做饭、吃饭。快睡觉时,妈妈
才说了回家后第一句话:“怕挨斗吗?”

  我努力地装出一百二十分的无所谓,回了一句:“没事。”

  我的回答令妈妈得以宽慰,她点了点头,“就当演戏是了”。

  妈妈说这话时的表情,并不是照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无奈,而带有几分宽松,
甚至带有某种鄙视与凛然。

  第二天,妈妈很快地就将那些木牌子写好,也包括我挂的和妈妈挂的那块。
我挂的那块写着:“反革命狗崽子——鲁小北”,妈妈那块则写着:“反革命臭
破鞋——郑小婉”。名字是另起一行的,其字体明显大于上面的字,而且故意写
的七扭八歪,中间的“小”字甚至是倒过来写的。

  刚刚写好牌子,门外就来了人,是两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妈妈情知不妙,便
到门口,双腿立正,双手紧紧贴在腿的两侧,口中还念起毛主席语录:“反革命
不打不倒。”

  两个来人都是妇女干部,到是不凶,其中一个胖胖的四十岁左右的,还显的
很亲近地拉着低头垂立的妈妈,“哎呀立正干什幺,这不是还没开大会呢吗。”
说着话便拉着妈妈的手一同坐在炕沿上。

  二人拿来了十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要妈妈在上面写字。同时那胖女人又取出
一大张红纸,对妈妈说:“就再麻烦你,给我们家,还有我娘家几个兄弟家,写
几幅对联,词我也不懂,你就随便编吧。”

  另一个不爱说话的,也是干部,也取出一大张红纸,同样要妈妈帮助写春联。
妈妈一一收下。

  那二人起身要走时,那胖子妇女主任又关照妈妈说:“明天挨斗,没必要撅
那幺低,人多,偷点懒没关系,手举累了就放后背上,有人发现你再举起来……”

  另一个插话:“明天肯定要捆的,还举什幺胳膊呀?”

  胖子主任才又说:“对了,我忘记了,明天肯定得给你上绑。对了,游街你
可得挂着鞋游。还有,你自己的鞋要穿好系紧,有人想坏主意说到时要脱你的鞋
让你用嘴叨着。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胡来的。”

  大概是看到妈妈不说话,脸色也不太好,另一个年轻一点也秀气些的,又安
慰妈妈:“游一条街就解散了,哎!反正也躲不过去,想开点就是了。”

  腊月二十七这天,是我们将要挨斗的日子,早上,妈妈比平时更早起床,照
例贴了棒子面饼子,但破例没熬粥,我们母子只是每个人就着咸菜各吃了一个贴
饼子。本来我还要吃第二个,但妈妈没让吃,“别吃那幺多,不饿就行了,一会
挨斗时撅着不舒服。”

  那天的衣服,也是妈妈特意找出的旧衣服和脏衣服。那时的我家,哪象今天
这样有那幺多衣服呀,尤其又是冬天的棉衣,就更难有换穿的。但妈妈还是找出
了我们母子二人各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我不解,问妈妈为什幺找这幺破这幺脏
的衣服,妈妈只是说新衣服等过年再穿。我仍然不解,问她那也不至于穿这幺破
的衣服呀。被我问的无奈的妈妈才不高兴地说:“一会游街,你穿着新衣服让人
吐唾沫扔脏东西呀!”

  快要到大队集合前,妈妈要我再上一次厕所,把大小便排干净,这我知道,
因为不知道批斗会要开多久,批斗会结束后也不知多久才给我们松绑,期间,是
不会允许我们大小便的。

  因为是年关大集,又要召开批斗会,还要游街,特别是照例还要有几个破鞋
游街,这天的花鲁湾那真是人头挨着人头,就比赶庙会还热闹。

  因为有的村并不象我们村这样是公社的所在地,为了不至于迟到,好多村很
早就将他们村准备挨斗的四类分子押到了公社,我们还在家中没出门时,大街上
便有人在呼喊着:“李家洼的四类押过来了,快去看呀!”接着便是咚咚的急促
而杂乱的脚步声。又过一会,又有人喊:“二嘎子快来看呀!洪家务的四类来了,
还有一个破鞋。”于是又是一阵的脚步声与叫嚷声追逐而去。那时的人们,看批
斗,似乎比今天的人们看刘德华演唱会更积极。

  不一会,赵小凤腰扎皮带,皮带上围着子弹袋,手持着一支美式卡宾枪到了
我家。我和妈妈知道是来押我们的,便都站了起来,低头垂立。

  她有点不好意思,对着妈妈说:“一会还要等王大中来再走呢,您先坐一会
吧”,紧接着又叮嘱了一句,“您去厕所了吗?要没去赶紧去吧。”

  正说话间,同是民兵的王大中也持着三八式马枪到了我家。我和妈妈本来已
经上过两次厕所,但还是又去了一次。

  赵小凤仍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就捆了?”

  我和妈妈低下头,扭转过身,按惯例也是按规矩地将双臂从身后背过去,赵
小凤和王大中分别从腰里解下绑绳,将妈妈和我五花大绑。

  要绑好没绑好时,民兵营长郭二麻子背着王八盒子走了进来,看到我和妈妈
已经就绑,便关照了一句:“抓紧时间,好多村都到了。”

  赵小凤一改刚才还有的羞涩,端着卡宾枪,用枪托子捣了一下妈妈的后背,
加大了声音:“臭破鞋,走!”

  郭二麻子在前边走了。我们一行刚刚要跨出门时,只见门口早已围堵了黑压
压一片看热闹的群众,争相看我、当然主要是看妈妈让人绑着押走的好戏。我和
妈妈都使劲地将头低下去,将腰也弯下去,以躲避本是邻居的革命群众的目光。

  公社大院里,已经集中了足有三十多个四类分子,真的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当然,女的只有少数的两三个,最小的却大概并不是我。有一个特点今天想来特
有趣的,是所有男女老少,全是一色的黑棉袄黑棉裤,没有半点杂色。

  批斗大会的会场就设在公社革委会办公楼前面,主席台也就在这座曾经的地
主大院前面的高台阶上。原来的台阶本来就又高又大,后来又进行了扩建,容纳
三十多人同时挨斗,也就绰绰有余了。

  会场四周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大大的红色标语一幅连着一幅,高音喇叭里
交替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和由语录谱写的革命歌曲。广场下面则是万头攒动,人声
鼎沸,仿佛是要将这湛湛青天也要挤暴似的。

  大会开始后,随着主持人的一声大喝,我们被一字押上主席台,整齐地排成
一排,撅着。然后是革命群众走上台来当场给我们挂牌子、戴高帽子。

  因为人多,所以尽管对我来说这次批斗大会规模空前,杂在三十多人之间撅
着,到也并不比前几次挨斗更羞辱,至于主持人都说了什幺,大会领导都说了什
幺,上台来的群众代表又都说了什幺,我在当时就没有听进去几个字,今天回忆,
就更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幺。反正我们是一直撅着的,也并没要我们在大会上
交待什幺。

  大会开的时间比在村里开的批斗会还短,也就一个小时左右,就宣布结束。
接下来是游街,而这次游街,也是我平生第一次。

  在主持人宣布游街开始时,我们被依次押下高高的主席台,就在这时,又有
革命的群众自发地走过来,往我们的脖子上吊上成摞的青砖或大块的石头,妈妈
的脖子上,则在原来已经挂上了破鞋的基础上,又加上了几只更脏更臭的破鞋。

  游街时,三十多人是被排成前后一长串,前面是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拿着喊
话筒带头高呼着口号,两旁则有民兵武装押解,挨斗的人们全都反绑着双臂,戴
着纸糊的高帽子,挂着硕大的牌子,大弯着腰,在人群中勉强挤出的过道里艰难
地游行。

  我游走在队伍的中间,不敢抬头,因为身边好多认识的同学与邻居,这样让
人象捆棕子般的五花大绑,又让人象牵狗似地游街,有多幺地丢面子,是可以想
象的出的。

  街上人太多了,把我们挤在中间,游走变得十分地困难,而对于那些想占便
宜打我们弄我们的坏蛋们,却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尽管喜欢趁机占我们便宜的只是极少数,尽管有贼心又有贼胆真正实施对我
们的打击与侵害的,就更是占少数中的少数,但因为街上的人太多了,因而从绝
对值上看,就仍然很多,游街进行到不多一会,就不断地有人被踢翻在地,耳光
声、“呸!呸!”的唾沫声此起彼伏。

  “哎呀真能想出花主意,你看边家务的赵福成家的,一家五口捆成一溜哎。”

  “哎你快看呀,张大肚子让人给踹的不能动弹了哎!”

  “就是呀,六十几岁的人了,又是半身不随,哪还经得起这幺批斗呀!”

  张大肚子是我们村的老地主,因为人长的胖,故有此称。其实即使他不胖,
也会被称作张大肚子。因为那时我们那个地区有称地主为大肚子的习惯,我爷爷
就被称作鲁大肚子,实际上我爷爷自始至终没胖过,肚子也一直瘪瘪的。

  我当时特害怕,怕极了,因为游街和批斗不同,批斗会上,我还从未见过有
人将挨斗者打的特别惨的,但游街打死人却经常出现,因为它基本上没什幺秩序。

  为了尽量地不显露自己,我还努力地将身子弯下去,将头低下去,一方面为
的是让人认为我认罪态度好,更主要的是减少人们的注意力。

  “哎!你看,鲁小北,你瞧他捆成这个样,那胳膊得多难受呀!”

  “谁让他出身不好呢。”

  几个同班的女同学也在拥挤的人群中指点着我议论着,我又羞又怕,在经过
她们身边时,头几乎要埋到裤裆中去。

  “算了,我们走吧,让他看到我们在看他游街多不好意思呀。”一个女同学
压低了声音说着,但仍然还是让我听到了,因为她们距我太近了。

  汪海龙挤到我身边,将用力弯低着头的我揪起来,用一只手托举起我的下巴,
别一只手则从后面狠劲地拉扯我的绑绳,使本来撅着的我不得不仰面朝天,面对
周围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男女女。

  “疼不疼?”这家伙一边勒着我的绑绳,一边坏笑着问我。

  “哎哟……疼……”

  “呵呵!要的就是叫你疼。”汪海龙更加用力地拉扯我背后的绑绳,将我的
胳膊扭得很疼,“哎哟!噢……疼……哎哟!”

  坏小子们一阵哄笑。

  一个熟悉的女声:“汪海龙,趁人家挨斗欺负人家,你算什幺本事”,这是
我们一个班的曾经打过我耳光又赔我铅笔的那个女同学的声音。

  满意的汪海龙走开了,但很快的,又有几个、十几个坏小子过来……人们的
斗争热情似乎要将这北方的冬季变成赤道般的炎热。

  妈妈被指为与中学副校长林大可搞破鞋(是林大可在当“全无敌”造反派司
令而妈妈正在该校被专政时的事。现在的林大可已被“从头越”兵团打倒而成为
反动派)。按当时的惯例,搞破鞋的男女被游街时,除了脖子上的牌子与臭鞋做
标识外,如果批斗会不是专门对其进行的,还要将其成双成对地用绳子拴在一起,
以供大家欣赏时方便。这天游街,妈妈和那林大可,还有那个南方下放来的川剧
演员鹿一兰,便被一条绳子拴在三人的脖子上,使三人的脸紧紧地挨到一起。

  我本来并不紧挨着妈妈的,但没游上几十米远,就有几个很坏的民兵,将我
带到了妈妈身边,并且又用一条绳子将我也与妈妈拴在一起。

  批斗会上或游街时,最刺激人们眼球的,就是破鞋。这天的大会,还有另外
两个女人也和妈妈一样,是作为破鞋而被游斗的,于是她们三个的周围,便集中
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革命群众,成为热点中的热点。

  “哎!听说那两个城里下放的臭娘们和好几个男人搞破鞋,你看那不是拴了
两个。”一个肥胖的老娘们尖着嗓子嚷嚷,明显的是对我妈妈说的。

  “哎哟!缺德哟!啊呸!呸!”一个女人似乎满怀了深仇大恨,解气地地往
妈妈等人的头上身上吐着唾沫。

  随着几个女人的叫骂,更多的群众围挤过来,就象电影《列宁在1918》中围
斗那女特务一样,将我们紧紧地围在中间。好在赵小凤一直在旁边用枪拚力阻挡
着人群,民兵营长郭二麻子也更多时间地游巡于妈妈身边,用他那魁梧的身子将
妈妈遮挡,妈妈才不至于过分地受伤害。

  “谁那幺缺德拴的绳子?”正持着卡宾枪走在我和妈妈的身边的赵小凤上前,
好心地为我和妈妈解开拴连在一起的绳子。见又有几个流氓坏小子大声嚷嚷着我
们母子二人搞破鞋,便冲着那些人大声地说,“你们别胡说,鲁小北不是和他妈
搞破鞋才挨斗的,他是炸炮仗市才挨斗的。”

  不过他这话说出后,自己也感觉似乎有点那个,便又大声补充说:“鲁小北
没搞过破鞋……”只可惜,她的声音全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和人胶的呼叫
声中。

  也有的是对妈妈的同情与怜悯,“那个城里下放来的,真的与那幺多人搞过
破鞋?”

  另一个声音:“我才不信,看人家成份高又长的好,欺负人呗。”

  但这些声音是微弱的,更多的,包括女人,仍然主要是对我们的辱骂。

  看热闹凑热闹的人太多了,希望我们母子有事的也太多了,就在赵小凤解开
我们母子相连的绳子没一会,又有一条更粗的拴牲口用的绳子被人拴连到我和妈
妈的脖子上,而且这次拴的更紧更短,以至于我和妈妈的脸都差不到要挨到一起
了,妈妈脖子上拴着的几只又脏又破的布鞋,还有与鞋拴在一起的几双脏的分不
出原色的破袜子,几乎贴到我的脸上,一股恶臭象无数讨厌的小虫,直钻进我的
五脏六腑。

  “哎!看呀!这个臭不要脸的跟她自己的儿子搞破鞋哎!”就是给我们拴绳
子的一个坏蛋,拴完绳子后大喊。

  人声太乱,赵小凤等的声音完全被压住,但这一声却让好多人听到了,于是
又是唾骂,又是高呼着起哄……

  “让他闻闻他妈妈的骚屄。”随着这一声叫喊,几个坏蛋上来,将我妈妈的
上身按下,屁股高高地冲着天撅着,而将我按跪在妈妈的屁股后面,将我的头从
后面按到妈妈的屁股上……

  “喂!狗崽子,你妈的屄什幺味呀?”

  “哈!看这狗崽子闻他妈的屄呐哎!”

  说真话,即使是那个年头,也还是有好人的,正在我和妈妈被一帮坏蛋玩弄
侮辱时,一个长的十分高大的中年妇女,从自家临街的大门中走出,冲那几个坏
小子骂道:“想闻骚屄回自个家闻你妈的屄去,人家挨斗,欺负人家女人干什幺!
滚!滚!滚!”随着几声粗野的叫骂,那女人竟然猛地推开了那几个坏蛋,抓住
妈妈背后被捆绑的丝毫不能动弹的胳膊,趁着乱哄哄的场面,连推带拉地将妈妈
带入了距我们游街不到十米远的自家院里,然后“咣铛”一声关上了大门。

  当时也真的乱,民兵和革命的群众们见妈妈被人弄进了院子,也并没有制止,
从此,游街的队伍里便没有了妈妈的身影。

  原来那壮硕的女人,就是郭二麻子的姐姐,一个性格粗野却挺富同情心的人。
后来听妈妈说,她将妈妈关进了自家院子后,给妈妈松开了绑绳,让妈妈坐下休
息,直到游街结束,人群完全散去,才让妈妈悄悄地自己回到家来。

  那个时候,批斗是有组织的,游街时则由各村押着本村的四类,什幺时候结
束也没个规定,全看各村民兵的积极性有多高,看看热闹的群众答应不答应,群
众和民兵的积极性高,就有可能游遍全镇的大街小巷,群众的积极性不高,也可
能在集市上走一趟就各自带回到各村了。

  说真的,我至今也回忆不起当时游街进行的有多久,我的整个的身体与灵魂
象是完全不属于我自己一样,只是随着拥挤的人流,在绳子和枪托子的牵扯与打
击下,在人们的戏弄与辱骂声中,完全不由自主地踉跄前行,一直走到人们完全
没了兴趣,或者一直走到押解我们的民兵们实在不愿意再走了,游街才告结束。

  ……

  这个年前的大集日,人们过的十分的开心,十分的满意,在那个文化生活基
本等于零的年月,适当地进行几场这样的批斗会,多幺地令人激动哇!如果做个
对比的话,就是有十个刘德华、二十个张慧妹,也达不到当年那样踊跃的互动狂
潮。[/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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